第四章折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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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英在华山上待的第二日,纯阳宫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发生——清虚子于睿要趁着即将开春,下山游历一番。 他作为客,是不用相送的,沈剑心于公于私,倒是必须得去。沈剑心一早起来后就想着得先赶紧去一趟叶英那里,看今日当值的弟子到没到,再去送于睿,结果他正在叶英院外跟当值的弟子交代事情时,那位本该去往山门的清虚子却飘然到访。 沈剑心有些惊讶,但还是和旁边的弟子一起向她行礼:“见过于师叔。” 于睿免了他俩的礼,问:“叶庄主呢?” “我们刚到,没进去看,或许他还未起身呢。”沈剑心如实相告。 结果他这话刚说完,昨天见过的那位随侍叶英身边的小侍女却走出来,笑意盈盈地朝于睿行礼:“大庄主知道清虚子今日要来,让我们早早备下茶水,清虚子,请吧。” 于睿一点也不意外叶英知道她要拜访,微微点头,随着侍女进去了。 沈剑心和弟子站在院外,觉得现在他走不走都不太好,想了一下,干脆让当值弟子回去,今天还是他来值,在门口候着于睿出来,好跟她作一声道别,等会儿就不去山门送人了。 这厢于睿进了屋子,看到短短一日内原本空荡荡的房间已堆上不少绫罗、香炉等物品,几位侍女忙进忙出,张罗伺候着,将清清冷冷的华山小院也装点得也和那藏剑山庄别无二致,不禁莞尔:“叶庄主。” 叶英已在茶几边端正坐好,手里握着一卷书,大约是正在看。见她到来,叶英随口将侍女们全都打发出去,只留下剑思在旁边服侍。 待于睿坐在矮几对面,他才道:“清虚真人离山前特地前来找叶某见面,定有要事相告。” 于睿没接他的话,看着那小少年剑思手脚麻利地为自己斟茶倒水、布上糕点,又低头退到屏风外,才说:“听闻昨日沈剑心很晚才回房,想来是与叶庄主一见如故,交谈甚欢。” “一见如故?”叶英听见这个词,先是嘴角略上扬几不可察的弧度,随即又拉平回惯常的淡然:“叶某倒觉得,是久别重逢。” 叶英这话说得怪极,他与沈剑心此前从未相见,谈何重逢? 然而于睿却像是得到了什么肯定的答案般,脸上浮出了然:“看来叶庄主心中已有千秋,贫道就不多言了。” “清虚真人,有些话多说几句也无妨。”叶英看着这位比自己小了八岁的“天下三智”之一,明白她对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有深意,也不想在这种时候还跟人打机锋,所以交代得也很干脆:“沈剑心的事情,我已有了解,包括你们知道的、不知道的,若是清虚真人有话想问,叶某也知无不言。” “贫道没什么话好问叶庄主的。”于睿轻轻摇头,“贫道此行前来,只为了替掌门师兄转告叶庄主一件事——昨夜,星辰变轨了。” 叶英的眼眸深邃了些。 于睿语焉不详,但叶英何等聪慧之人。作为天下三智,于睿从来不是乱开玩笑的人,她这么说,就有这么说的道理,仅剩不多的时间还要跟他打哑谜,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她不能说。 星辰变轨,谁的星辰,代表什么,有多少改变?统统都是秘密。 一定有什么力量让知道的人都说不出口,于睿说是帮李忘生转告,则表明很可能于睿自己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而李忘生不能说,最后他们能告诉自己的只有这些,剩下的,只能靠自己猜来预知,或者静静等待改变的发生。 叶英从来不是后者。 他将手中那卷书合拢,放在矮几上,略加思索,道:“既是星辰变轨,定有大事发生,那为何清虚真人还要在此时离山?” 叶英本以为于睿会说下山调查此事之类的,谁料于睿脸上竟浮现出一丝茫然,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 叶英颇为意外。 “我真的不知道。”于睿沉浸在悠长的思绪中,连客套的“贫道”都忘了自称,秀眉轻蹙:“只是觉得,如果现在我还不下山,不往西北大漠去,那么此生都将后悔。” 何其相似的话语,何其相似的场景。 叶英其实对那些记忆碎片还没什么连贯的头绪,但听闻于睿这番话语,他的内心竟也浮现出一丝赞同之意。这一点赞同的想法出现后,叶英便知,这也是于睿的一番命中注定。 他又细细捡出一些记忆碎片反复观看,最终,决定问于睿另一个问题。 “其实叶某来华山之前便有一个疑问,望清虚真人莫怪叶某唐突——李掌门接任得是否有些早了,而纯阳的真人们也太过年轻。”叶英说,“吕仙人虽年事已高,但身体康健,又德高望重,再做一两年掌门人,也是可以的。但他却在一年前传位于玉虚真人,自己飘然隐世,不免让叶某担忧,吕仙人是否遇到了什么烦恼?我等晚辈可代劳解忧。” 于睿一怔,细细品了他这番话一会儿,神色慎重:“其实……本来之前定下传位的时间是今年,至于授真人之事,更是打算几年后再说……但师父去岁时有一天再上论剑台看原先天道之剑插着的地方,回来便改了时间,传位于掌门师兄,并将上官师兄、我、祁师弟、卓师弟授为真人,以协掌门师兄左右……” 她当时只以为师父因为被谢大师兄重伤后留下病根,所以就想尽快让李忘生接手门派,资历浅些也无妨,将他们一并授为真人,各司其职,为李忘生解忧,自己好去养病。然而仔细想想,谢云流当时的确伤到了师父一时,可他真能让师父带伤一世吗? 只不过这么多年,他们从来对师父没有一丝一毫的质疑,所以根本没想到吕洞宾提前交出掌门之权,还有一个可能——他不能再参与这些事了。 “或许并不是不能,而是不愿。”叶英看出于睿的想法,“沈剑心在纯阳已有十二年,吕仙人不可能不知道他身上有一个巨大的秘密。他明知却选择提前离开,就是在表明此事他想不插手。” “师父什么也没有对我们说。”于睿叹了口气:“掌门师兄紫薇数术极精,因此可能还是知道一些的,但……” 但他说不出来。 叶英在心里默默替于睿补全这句话,两人对望一眼,各自从对方的眼中感受到了此事的棘手。 “我该走了,叶庄主不必相送。” 沉默半晌,于睿起身。 她最后看了一眼叶英,面上分明还是十分犹豫,但终于仍旧将那句自己此行前来的原本目的说出。 “希望叶庄主可以把沈剑心留在身边。”她说。 “星辰变轨,有些事提前发生,有些事永远不再出现。若天降乱世,华山上方寸之地,我们尚且能保护得当,可若是沈剑心答应下山,离开我们的羽翼,还望叶庄主能护他周全。” “一天过去,叶庄主心中该有了数算。可能他就是你想找的那个人,但他现在也不再是他。而前尘纷纷,或许诸多事情并未了结,你与他之缘如是,其他的事情亦如是。此事,叶庄主作为局中人,比贫道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更清楚。所以……” 门开了,于睿缓缓从屋内走出。 罗浮仙和剑思替叶英送于睿到院外,朝她行礼完后又退回了房中,外面只留下端着个玉瓷瓶的于睿,还有在门口等她的沈剑心。 “于师叔。”沈剑心笑着说:“一路平安。” 于睿看着这比自己大三岁的师侄,看了又看,忽然扑哧一笑,竟少见地十分生动。 她本就生得极好看,又正是妙龄少女,只是平时都不得不端着“清虚真人”、“于师叔”的架子,都让人差点忘了,她今年也才二十一,寻常人家细心将养的女儿,在这个年纪上下都还活泼天真着呢。 于睿这一笑,也惹得沈剑心跟着笑。笑完,他认真说:“于师叔,我今天和人换班值守叶庄主院外,就不送您了。” “不需要你送。”于睿说,“你陪在他身边就好。” 这话就说得奇奇怪怪了,但沈剑心没往心里去,还以为是因为之前偷懒睡午觉被抓的事情,所以在敲打自己不要懈怠值守,点点头:“我一定当好值,不再偷懒了。” 明明是蜻蜓点水般打趣他的暧昧之言,却硬是让他把蜻蜓和水分出楚河汉界。于睿听完叹了口气,觉得面对这么个太虚剑意,叶庄主可能有点“任重道远”。 她想了想,对沈剑心说:“你伸出手来。” 沈剑心不明所以,但还是朝她伸出手掌。 却见于睿从手中瓷瓶里轻轻抽出一条翠绿的柳枝,在他掌心洒下些水,一边洒,一边还低声念诵经文——这是清虚真人在为自己晚辈虔诚赐福。 “愿尔此生平安顺遂,无病无疾,无虞无忧。” 最后,她将柳枝插回去,轻声说。 “我走啦——能留给你的,大约只有这个。沈剑心,我们或许再也……过些年再见吧。” 沈剑心一直目送于睿远去,直到倩影在他视线范围内消失,方才收回目光。 他亦轻叹口气,对这多年交好的师叔颇为不舍,正想着这两年于睿不在,自己有些话大约只能找祁进说,然而说是能说,只是定然免不得被他数落一番,再按着自己的头去背书习剑努力上进,心里正忧愁着呢,转过身却差点撞上另一个人的胸膛。 是叶英。 他原本在屋内,却不知何时来到了沈剑心的身后。 沈剑心差点被他唬了一跳,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早……早啊,叶英,你都起这么早吗?” “习惯了。”叶英抱着剑,略低头看他,柔声问:“用过早膳了吗?我房里还有些糕点。” “来之前吃过啦。”沈剑心回答,“我在天街买了一个馍馍。” “下次可以直接到我这里来吃。”叶英说:“我留下的侍女,有二人善于烹饪菜肴,你想吃什么就告诉她们。” “再说,再说吧。”沈剑心打着哈哈糊弄,心道偶尔一顿还行,天天蹭吃蹭喝不太像个样子,要是让别人知道了,还以为他沈剑心多穷酸呢,连顿饭都要来蹭藏剑院里的。 他这边敷衍着,那头叶英却颇为认真:“那就是答应了。等会儿你就告诉她们什么时候当值,让她们多备一份饭菜。” 沈剑心一听这哪儿行?推拒了半天,好说歹说,才让叶英改口。但所谓的改口并不是他不吃了,而是纯阳宫派过来值守的弟子,当值之时的饭食都由藏剑这边负责,只是别人和侍女们在外面吃,而沈剑心要进去跟他一起吃。 叶英自觉已经非常让步了,沈剑心劝得心累,没再跟他争这个,转而问他:“你想出去逛逛吗?” “去哪儿?” “唔,我想想……论剑台?天街?空雾峰?银霜口?” “哪里热闹些?” “最热闹的当然是天街啦,是纯阳宫的集市,虽然小,但什么都有。” “那就去天街。” 地点虽然就这么随口定了,沈剑心还有点担忧:“叶英,天街主要是卖些食品和小玩意儿,你能吃外面的东西吗?” 他这话问得可不是没有道理,叶英在纯阳小住,连做饭的都要自带,而且一两日观察下来,他吃东西只吃一点,藏剑山庄又不像他们纯阳这样要辟谷,此人分明就是挑食得很! 叶英看出他的顾虑,淡笑:“那你带我去买酒,怎么样?你可说了,要请我喝酒的。” “我这还算工作时间呢,偷偷喝酒被祁师叔发现的话,讨不了好果子吃!”沈剑心连忙让他打消念头,“现在于师叔下山了,门内杂物都交给了祁师叔打理,他可不像于师叔那样好说话,做错了事情,是真要被罚的!” 叶英:“他不是与你交好吗,也会对你苛刻?” “祁师叔和别的师叔都不一样,他并不是苛刻,而是严肃,不仅是对我们弟子严肃,对他自己更是要求甚高。”沈剑心替祁进解释:“我不知祁师叔出身,但想来一定是从戒律甚严之地来的。” 他既然这么说,叶英当然也不会再勉强他买酒来喝。那句让他带自己去买酒,也只是个想和他相处的托辞罢了,只要是和沈剑心一起,去哪儿倒是无妨。 天街今天是不去了,万一撞到祁进懒得解释。于是沈剑心想了想,领着叶英往仰天池走去,说要带叶英看看华山上的风物,这边比较近,从这边看起。 少年亦步亦趋跟在身边,讲得兴致勃勃,说到兴处还连说带比划,直要给叶英讲清楚这华山上的一草一木。叶英也听得认真,一边听、还一边提问。这恰到好处的捧场更是让沈剑心得意,觉得自己这个导游当得可谓分外称职,绝对没有给纯阳宫丢一点脸面。 两人看完仰天池,又循着道路往雪竹林去。 现下正是冬春交际,天气有些反复无常,昨日还在下雪,今日就万里放晴,温度也缓慢升高着。这让压积在竹子上的雪化了不少,地上的积雪也消融许多,甚至有野菜开始生长,不过还太嫩,沈剑心路过的时候暗自记下地点,打算过些时候来挖回去做个汤。 “叶英,你们藏剑山庄会下雪吗?”讲完华山冬日雪景,沈剑心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地处江南的藏剑山庄,问叶英:“下雪的话,也会像我们这样,北风呼号、大雪封山吗?” “杭州没有这么高的山,也不会下这么大的雪。”叶英为他解答,“江南的雪,落在瓦檐上多数时候是无声的。常常晚上下雪后,早上推开房门,外界已是一片雪白。” “江南比雪更常见的是冰。冰常常是雪的先兆,檐下结出冰凌,便可知晓秋天已经过去,雪将要拜访此处;而等到西湖结上一层薄冰时,往往竹叶上也有了默不作声的积雪,便可知晓深冬已经无声无息地来临。” 他们提起雪,叶英又想到了梦里的那片雪原,那些看不见尽头的雪堆,还有雪堆的终点深坑中,被冻得青白的手,竟极其罕见地略有恍惚。 好在他立刻想起,那只握不住的手的主人,此时已经好端端地站在自己身边,所以旋即回神,朝对他描述的江南一脸向往的沈剑心一笑。 “叶英。”沈剑心努力幻想着他说的场景,说:“照你这样描述的话,我觉得你和江南的雪很像。” “为什么?”叶英问。 “因为你走路也没声音啊,刚才还差点吓到我。”沈剑心如实相告,“还有就是……你和雪一样好看。” 要是熟悉沈剑心的于睿或者祁进在这里,倒要讶异他这番话。 叶英的好看谁都知道,谁都在夸,谁都会赞美,但这不应该包括沈剑心——因为此人天性如此,根本不会在意皮相美丑,自然也无从夸起。 沈剑心能对叶英的长相作出评价,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看叶英的态度,已经不是他看别人的态度了。 可惜叶英并不知晓沈剑心这句话背后所代表的深层意味,只觉得这个比喻新奇:“为什么说我像雪?” “你很干净,叶英。”沈剑心真诚地说,“我在你身上看不到杂念,和雪一样洁白。这也是我答应和你做朋友的原因。” 叶英闻言笑笑,并不接沈剑心的话。 沈剑心看他笑了,还以为自己的话让叶英高兴了,也觉得开心。 然而叶英却是在想,沈剑心从他身上看不到杂念,只因为自己别的遗憾都已了却,重活一生后,唯一的杂念只有眼前这不会再放手、也不可能再放手之人;而那纯白无瑕的雪花,却不像看见那般干净,反而往往暗藏着灰尘,只是雪花从来不会给别人看见罢了。 叶英从来都不是什么圣人,他只是凡尘中一个最普通的人,一个有七情六欲、爱恨欢喜的人。从前如是,今生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