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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地 旅客/藏民

    第一章

    虞啸卿是个大笨蛋,来西藏旅游的时候和同伴们失散,迷了路。

    海拔的增高,使氧气变得稀薄。他喘着气,像渴水的鱼。脑袋嗡嗡作响。高原热烈的艳阳同样让他招架不住。他倒在砾石路上时,看见背着光有个穿藏袍的人向他走来。过长的寸头乱糟糟地支棱着,身量不是很高大。还没来得及说上话他就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头顶有了遮挡,身上也多了件厚厚的藏袍。高原上昼夜温差大,现在已经开始降温落霜了。一个简陋而又温暖不透风的帐篷罩着他,为他隔出一块休息的空间。自己是遇上当地好心的藏民了,他摸着那羊羔毛的衣角想。

    掀开帐篷的门帘,一片火光倒映在他眼底。那火光不是特别明亮,还冒着nongnong的烟,散发着淡淡的青草香。虞啸卿知道,干牛粪是他们随手可拾的常用燃料。虽然闻起来没那么糟糕,但他还是选择站远了一点,在上风口站定。

    那人背对他正在煮什么东西,一人用的小锅里升起蒸腾的水汽,那是他最先注意到的,没办法他太饿了。一股药草味飘了过来,不是饥肠辘辘的胃所期盼的东西,但大脑早一步下了指令,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那个火边的身影笑出声,听起来蛮年轻。但那人没转过身,丢给他一个袋子。棉麻的束口小布袋拉开,里面是成条的耗牛rou干。他没把一条牛rou完全抽出来,就抓着开始咬。牛rou干晾干后加上严寒的天气,又硬又韧,他咬得腮帮子发疼,感觉又要开始缺氧,干脆和那人一样一屁股坐在火边。火光映着他青涩漂亮的圆脸和单纯清澈的双眼。虽然太阳晒得他脸上浮出红血丝,但他还是个好看的汉族青年。

    因为高海拔,水一直煮不沸。但已经变色了,颜色是淡淡的暗红。里面飘着红色的植物,类似簇拥的鸡冠,已经煮蔫了。他记得这叫红景天,能缓解高反。那个藏族小伙拿来碗,用细纱布把药草滤过,把碗递给他。他说了句谢谢,对方没反应。于是他加上一句扎西德勒,他老听见人们这样说,似乎大多数场合都适合。于是那个小伙因为高原强烈紫外线而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个欢快的笑容,像遇见同伴的小狗在晃尾巴。

    他不会说汉语,虞啸卿不会说藏语,两个人连说话带比划地交流。好在有些词的发音,藏语和汉语是差不多的。虞啸卿说他要去拉萨,有人在等他。那个年轻人摇摇头,用手指头做出来小人儿模样,在地上跑,然后自己躺在地上学着快累死的狗或者骡马大喘气。虞啸卿很生气,觉得他在戏弄自己,但对方好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而且没道理骗人,于是沮丧地坐在火边,拿树枝去戳没有燃着的潮湿牛粪。

    晚上两个人睡在一个帐篷里,盖着那件肥大的藏袍。虽然对方没自己高,藏袍却长很多,甚至能盖住他的脚当被子。帐篷也小,两个人挤在一处,两个大男人烤得彼此暖烘烘的。虞啸卿不习惯和人一起睡,背对着他想自己的心事。那人倒随遇而安得很,后半夜把腿脚都摊到了他身上。年轻的汉人气呼呼地把他的手脚从自己身上扒拉下去。

    第二天他醒来,才发现他们是在一个海子边扎营。这里管湖叫海子,那颜色的确漂亮得和碧海一样,和最纯净的绿松石也有得比。那片山坡一览无遗都是开阔的草地,只有一口蓝绿色的湖泊陷在其中。风吹草低。远处有星星点点的几只健壮耗牛在牧场上低头吃草。

    他起来时,那人还在安眠,睡得像个不设防的孩子。虞啸卿来到湖边坐下,湖边风大,他裹紧了身上轻薄的羽绒服。天地如此开阔,衬出他的渺小。大块的云朵在天空中慢慢移动,像是某种温吞憨厚的动物在迁徙。他有些忘我,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只想加入白云的行列,随风而去。肩膀上有人拍了几下,他才从幻想中抽身。

    那人把藏袍穿上了,露着一边肩膀,长长的袖子快要耷拉到地面。腰间把藏袍折了一道束起来,袍子便不再垂地,刚刚好在脚背上悬着。那随意懒散的模样和他现在毫无形象的打哈欠很相配。有了天光,他才看清对面一张黑脸。这人长得很像一条狗。这是中性的表达。眼睛更是又大又黑,看人的时候晶亮晶亮,下垂的眼角让他看起来有点不自觉的委屈。身材略矮但精壮,肥大的藏袍套在身上看起来又壮了一圈。有着敦实的藏獒幼崽般的可爱。

    他讲听不懂的藏语,虞啸卿只能无辜而懵懂地看着他。于是他甩甩袖子开始比划,嘴一张一合在咀嚼什么。虞啸卿明白过来,该吃饭了。

    锅上的茶水烧得热气腾腾的,他不知道从哪变出一个碗来,倒了茶水,加上酥油和盐巴搅拌,一碗酥油茶就好了。虞啸卿场了尝了一口,有些不习惯,看见他殷切的眼神又不好拒绝。还在犹豫的时候,被对方抬着碗底送到他嘴边,他被迫喝了一大口,好在不烫,还有些洒在嘴角。第二口他品出来了,这茶味道咸香,奶味醇厚,意外地不错。但他还是擦擦嘴角,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对方涎着脸笑。虞啸卿决定给他起名叫小狗。这人,太狗了。

    第二章

    小狗收拾行囊准备走。虞啸卿问他,拉萨?他摇摇头。

    虞啸卿便不再亦步亦趋,直接拦住了他的去路,说你得带我去拉萨,不去拉萨,能回国道也行。国道,国道你懂吧。这几年修的那个大路。很多游客那个。青年不为所动。

    他急得从身上搜刮值钱物件,可是为了轻装简行基本上没带什么,只掏出几张寒酸的钞票。他把钞票往心眼不坏的小狗怀里塞,说我给你钱,我知道耽误你时间了。等我找到我同伴,他们会给更多。

    那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抖了抖袖子,把慌忙中塞错地方的人民币抖落下来,继续往前走。虞啸卿问他,你要去哪?他嘟囔了一句藏语,没人听得懂。

    他逐渐适应了高海拔,可对方走得又快又急,他落在后面。对方总在他走不动时停下来,他要追又拉开,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让虞啸卿想到解了绳子的宠物犬,总是领头在前面跑,又频频停下来转头,逗引着主人跟他玩你追我赶的游戏。

    终于在他真正发火之前,那人停了下来,指着前面的一间石屋,把他按在一块石头上让他坐下等着。石头硌屁股,虞啸卿要起来,又被强硬地按下去。虞啸卿皱着眉,没再起来,默默挪了个比较平的位置。下风口的位置让他鼻腔里都是藏药的气息。

    那人走到屋子前,先亲热地和绑在门口的马额头抵着额头讲话。那马摇晃着脑袋,往后退几步,又上前抵他肩膀。他揽着马脖子,亲昵地跟对待留守在家的孩子,哄了几句,拍拍它,去院里了。

    里面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两个人聊得融洽。他似乎在感谢老人替他照顾马匹,然后从袍子里掏出介于化石和骨头之间的东西,给了那个藏医模样的人。老人笑呵呵地收下,脸上沟壑纵横,像水土流失的黄土高原。

    小狗牵着马回来了。他觉得这个年纪的老人更不可能接受义务教育,说普通话,但他还是高声喊了一句,拉萨怎么走?老人还是那副活佛样的慈眉善目,笑着看他们,像没听见一样。

    藏族青年把他扶上马,自己则在旁边牵着马走。马有自己的名字,叫桑吉。还有自己的装饰,比他们两个都绚丽,像个新嫁娘。他坐在马上,视野广阔,却不知道这是要去哪。

    眼看路越来越偏,只剩下一条人踩出来的小径,似乎眼前茂密的原始森丽是目的地。虞啸卿急了,从马背上姿势很不优美地爬下来,气冲冲地朝着来的方向走,嘴里大骂骗子。藏族小伙忙来拦他,指着森林那做个枕着枕头睡觉的姿势,然后把手摊开,小人儿在手心赶路。

    虞啸卿不信这是他们去国道必经的扎营之地,显然对方也很不自信。

    但他还是死死地拦着去路。虞啸卿怒极给了他一巴掌,把人打得一个趔趄,啃了一嘴草。他说,滚,我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别想打我的主意。对方啐了好几口才把脏东西吐干净,跪在地上,语气委屈得不行,嘟囔着什么。

    虞啸卿听见了,反问他,你在说什么?那人心虚,小媳妇样子扭捏地摇了摇头。语言不通,沟通不畅让虞啸卿更暴怒了,不自觉就逼近他。藏人明明比他健壮,现在在他面前却跟牛羊一样温顺胆小,捂着自己的双脸,嗫嚅着跟他比划,比划不成,冲着远处雪山虔诚地跪拜了下去。

    虞啸卿冷静了一点,指着来路,说你送我回去。他摇摇头。虞啸卿拿他没有办法,只能问那怎么办?那人见有商量,立刻爬起来,嬉皮笑脸,做个手势还让他上马。虞啸卿不上,和他并肩走在一起。想想又气不过,用手肘在他肚子上捅了一下。那一下没多疼,他还能讨好地冲自己笑。虞啸卿也被他难看的笑容逗笑了,没法对他继续板着脸。

    两个人也算不打不相识,勉强算的上朋友了。

    原始森林看着近,走着远。半路上他们停下来休息了一阵。这次虞啸卿看清楚了,碗,酥油,盐巴还有些杂七杂八的零碎都是从他那宽大的藏袍里掏出来的,像个裹在人身上的大布口袋。他一时起了孩子心性,要去看他藏袍里究竟还藏了些什么。

    青年不知道他要干嘛,见他扒拉自己衣服下意识要推开,那只是个象征性的姿势,没拦住虞啸卿。虞啸卿问你这袍子里是另缝的有口袋吗?然后手往袍子里伸。年轻藏民当他是玩闹,跟被逗弄的狗崽一样打着滚笑着躺在了地上。虞啸卿因为他重心偏移,也跟着倒了下去。他也被这份无故的欢乐感染,两个人嬉闹起来,在草地上滚了几遭。虞啸卿趁机扯了他衣服腰带,藏袍松垮地展开,铺在了他俩身下,一堆杂物滚落出来。他却无暇去看了。因为被他扑在身下的小藏民正拿鹅卵石一样漆黑光亮的眼睛直直看着他。

    用很老套的话说,他的心跳漏了一拍。更要命的是,对方不自觉地吐出一小截舌尖,舔了舔嘴唇。虞啸卿慌忙从他身上退下来。刚才那一秒不一样的感觉让虞啸卿心悸,他用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背着那人大步走开。

    背后传来抱怨的声音,那人把杂物一一捡起。

    整整一天虞啸卿都不敢看他。到了晚上,小狗去冰川脚下凿了一些冰回来煮酥油茶。酥油茶冲好后,他往里面加磨成粉炒熟的青稞面,倒了满满一碗,然后用手捏成面团。这是他们吃的糌粑。他把碗递给虞啸卿,很自然地嘬了嘬自己沾了面糊的手指。

    面团有着炒熟的青稞的香气,但没有调味,有些难以下咽。虞啸卿只能咬一口,喝着酥油茶冲调下肚,但的确很饱腹。吃完后血液都涌向胃部帮助消化,昏沉睡意就爬了上来。

    那人在火边唱着歌,他似乎一刻都闲不下来。也许是高原生活苦闷,更需要自娱自乐。、

    虞啸卿听着他的歌声,虽然听不懂,他觉得那是关于一首祈福的歌。语调悠长安然,神秘而宁静,在静谧的夜和群星注视下,为某一个不知名的神献礼。

    他越听越困,自己先爬进了帐篷。过一会,耳边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小狗也爬了进来,照旧把足可以当被子盖的藏袍铺在两个人身上。虞啸卿本来是正躺着,侧了身背对,给他腾出点空间。那人躺下后静止了一会儿,又突兀地翻了个身,靠过来结实的胸脯贴住了他的后背,手臂搭在他腰上。虞啸卿睡眠浅,猛地睁开了眼。对方却没更多的动作,把脸贴在了他的脖颈和后背交接处,呼出的热气搔得他痒痒。背后的人跟小动物一样依恋着他。

    虞啸卿闭上了眼,心想只是互相取暖罢了。

    第三章

    第三天,他们照常赶路。天大亮后,虞啸卿醒了。小藏民化了点雪水给他,捧着那口小锅慢慢往下倒,虞啸卿就借着那涓涓细流洗漱。不远处有只四肢短胖的土拨鼠在洞口打量着他们,看起来呆呆傻傻。手里捧着新鲜的牧草正在啃。大概距离带来了安全感,两方倒是相安无事。

    虞啸卿没有它那个胃口,连吃了几天糌粑,他有些反胃。小狗就把马系在一棵树上,托他看着点,自己进了森林。他和桑吉大眼对小眼不知过了多久。无聊至极的他去扯马头上装饰的彩色缎带。桑吉摆摆脑袋,试图摆脱他的sao扰。

    这是一匹小马。他不了解马的品种,但看得出桑吉比普通的马要矮壮些,体型也小一点,就跟他主人一样。载两个人对它是勉强,所以一路他们是徒步走过来的,马则负责背驼杂物。累得时候就上马休息一阵,甚至休息也算不上。因为坐在马上是要用大腿夹紧马身保持平稳的,对他这种门外汉来说也累得够呛。所以下马后他的腿依旧酸软,两个人时常要走走停停,休息一下。这让旅途耽搁了更多时间,也让旅行更像旅行。

    一路上的景色是美的。高山上的杜鹃不是灌木状,而是高大得跟树木一样。最顶端需要抬头张望,背后便是碧蓝如洗的高原晴空,还有远处隔着沟谷,绵延起伏的头戴白冠的雪山。浅白和淡粉色的花簇熙熙攘攘,交替错落。松萝挂在树枝上垂散下来,犹如蒙面的细纱。它们俩在一起,组成了待嫁女孩的花冠。

    小藏民打马经过的时候,在马蹬上站直了身子,顺手扯了一枝。那一个枝头上的花已经数不过来。他揪了一朵,往束在桑吉额头那的绳子空隙里塞,桑吉抖了抖耳朵,没有反对。小藏民就笑了,俯下身搂着马脖子,对着桑吉耳朵说话,好像在夸它漂亮。

    接着他趴在了马背上。马不急不缓地走着,他就在马背上不高不低地轻轻颠簸。花枝拿在他右手边,因为手放在马颈上,所以遮住了他半边脸。他就从那缝隙里侧脸瞅着虞啸卿,那神情跟刚才观赏杜鹃花一样。虞啸卿被他看得发毛,揪了地上的草丢他。

    他就呵呵笑,然后换了只手把花递给他。人还是懒懒地趴在那,像只马背上摊手摊脚晒太阳的大猫。虞啸卿犹豫了一下,接过来。

    现在那簇花已经开始干枯,他在锅底用五指沾了水,洒在花上,希望它能多坚持一阵子。

    送他花的人终于出现了。那人兴高采烈地跑了过来,推他上马。他不明所以,坐在马上,任他牵着缰绳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前行。铁杉林高耸而浓密,把视野遮挡了个结结实实。在小路上拐个弯,他才看到林子里有一处猎户的房子,还在冒着炊烟。这时候已经快中午了。

    门口的猎户身上背着弓,冲着他们这个方向挥了挥手,就走向山里更深处了。年轻藏民拍了下马屁股,桑吉就颠颠地小跑到小屋前停下来,低下头等他下马。一人一马有着无言的默契。

    虞啸卿跳下马,炖煮的牛rou香味扑鼻而来。刚要踏进门,一只毛茸茸的东西扑了上来,撕扯他的裤腿。

    虞啸卿纹丝未动。小藏民倒是先凑过来了,揪着那东西的后脖颈薅到了怀里乱揉一通。那只藏獒幼崽见了他老实下来,rou乎乎的大爪子往他肩膀上放,拿湿漉漉的鼻子在他脸上四处嗅。他狠狠亲了小藏獒两口才把它放下。真小狗摇着尾巴追着假小狗的脚后跟跑前跑后。

    年轻人进了屋就不客气地直冲冒着香味的高压锅过去了,招呼虞啸卿一起,满满盛了两碗耗牛rou炖土豆。好不容易吃上一顿不是干粮的饭,虞啸卿也不矜持了。看样子他和那个猎户是老熟人,于是放下心吃喝起来。耗牛平时都放养在草原上,除了牧草,还会吃到虫草和其他藏药,所以煮出的牛rou带着一种奇特的藏药香气。虞啸卿觉得一路的辛苦似乎也值了。

    正想细细品一下,一份重量压在了他的膝头。藏獒幼崽上身直立趴在他膝盖上,因为体型大,一人一狗就这么直直地对视了。虞啸卿端着碗不敢动,好歹也是被列为烈性犬的藏獒,他用眼神向小藏民求助。对方只是看笑话一样大笑,把又一块切得厚实的牛rou块送到嘴边,丰润的嘴唇沾上油水,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虞啸卿夹出了一块够大的rou去贿赂小藏獒。小藏獒叼了过去,跑到墙角去大快朵颐,样子跟眼前这个人如出一辙。

    注释

    1.杜鹃花的花语其一是——永远属于你。这代表了爱的喜悦,据说喜欢杜鹃花的人都非常的天真无邪,如果他们可以看见漫山的杜鹃花,那就代表爱神降临。

    2.藏语中,桑吉(桑杰)的意思是“佛,觉悟”。桑吉往往多作人名。根据藏传佛教的说法:“桑”是从无明当中清醒过来的意思。很多众生在无明当中昏睡,要清醒过来就是“桑”。

    第四章

    两人吃饱喝足歇息够了,又继续上路。到了现在,虞啸卿反而不着急了,一路上赏着成片的野生桃花林,缓缓走过藏地如梦般的仙境。走得累了,就原地停下休息。

    两个人此刻躺在满是黄色报春花的地上,周围一丛丛野生的紫色鸢尾花散落环绕着这片空地,如同身置油画中一般。桑吉在低头吃草,它也在享受这静谧的休闲时光。

    虞啸卿知道他听不懂,但还是有口无心地问他,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带我回去?小藏民傻呵呵地乐,不知说着什么,回他的话。虞啸卿又问你是干什么的?他指着天。天上的云又在迁徙,慢慢吞吞,悠悠哉哉,像在草原上偶尔挪动,低头吃草的耗牛。

    风从草原上吹过,轻缓地扫过他们俩的脸。小藏民哼着歌。虞啸卿转头看他,他甜甜地笑,像个从天上送达,不知人间疾苦的孩子。他没弄明白,又看向那朵绵软而洁白的云。

    一个同样绵软的东西落在了他侧脸上。虞啸卿摸了摸自己的脸,疑心这是藏族热情好客的表达,于是一本正经地看向小狗,说别闹了,不好玩。小狗本来有点扭捏羞涩,看他无动于衷急了,捧了他的脸径直去吻柔软的嘴唇。这已经不是礼节问题了。

    虞啸卿愣怔了一秒,猛地把他推开。小狗上身跌在铺满报春花的草地上,眼里多了几分不解,羞恼还有倔强。虞啸卿觉得大事不妙,往后和他拉开了距离。他却膝行着爬了过来,屁股压着他小腿。

    虞啸卿揪起他衣领要发火,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发。小狗眼神委屈地看着他,让他下不去手。但那人动作却无比大胆,低头亲了虞啸卿揪着他的拳头,期间一直用湿润的乌黑双眸斜向上观察着他的神情。

    虞啸卿感觉理智有一丝脱线,揪着他衣领的手没松开,转而暴躁地撕扯起他的衣服。小藏民才终于知道害怕,握着他的手腕要拉开。虞啸卿把他的手甩开,说这不是你想要的吗?然后把他人掼在草地上,膝盖抵在他胸前防止他挣扎,把挎了半边的藏袍从他肩上扒下来。

    小藏民叽里咕噜地叫嚷些听不懂的话,着急之下说的话都带上若有若无的哭腔,哀求地看他。虞啸卿看着他无辜的眼神松了手,突然清醒过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犯什么混。这一下让小藏民上半身直接跌在了草地上,疼倒是不疼,他发出一声小动物吃惊的闷哼。虞啸卿走到桑吉前,扶着马背,一时无法面对他。

    晚上,虞啸卿百无聊赖地拿木棍戳着火堆,已经过了午夜,寒露湿重,霜气下沉,他却不肯进帐篷。小狗在帐篷里翻来覆去也睡不着,最后爬出来,轻轻地拽他衣角。他没看,他知道对方肯定用那双湿漉漉的狗崽一样的眼睛望着他,于是头都没转,就把衣角无情地从他手里扯了出来。

    小藏民没了办法,把藏袍脱了,也不敢直接给他披上,而是团成团推到他脚边。自己则回到帐篷里蜷着身子抱着自己。虞啸卿看着帐篷里佝偻的身影,摸了摸袍子。袍子还有他身体的余温,温暖得令人向往。

    虞啸卿知道没有被褥毛毯,根本无法度过高原苦寒的夜晚。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钻进了帐篷,把暂做被褥的长袍盖在了两人身上。小狗的背原本有点僵硬,等他躺下后就彻底放松了。他转过身用白天那种灼灼的眼神烧燎着人,但动作较白天收敛很多,规矩地没有碰到他任何地方。

    虞啸卿没法直视他的眼睛,背过身去睡觉,但千头万绪涌来,虞啸卿睁着眼无法入眠。过了没一会儿,一双手小心翼翼地探过来。戒备下猛然钳住他手的动作应该很重,小藏民疼地哼咛一声。虞啸卿碰到他的手,那只不算细嫩的手现在冰凉冰凉的,于是心下又软了几分。

    他又抓摸了几下。小藏民怕再惹恼他,想抽手却被擒住。虞啸卿转过身面对他,脸色比白天柔和不少,对他有点无可奈何,然后把他冰兮兮的手夹在腋窝下暖着。小狗给点甜头就又想晃尾巴,慢慢把整个身子都凑过来。虞啸卿没再推开他,反而把他揽进怀里,下巴放在他的脑袋上。小藏民欢欣鼓舞,像单纯的农家小狗一样放心地依偎着主人入眠。

    第五章

    天蒙蒙亮的时候,两个人睡觉不安生起来。小狗贴在他胸口前睡还不够,迷迷瞪瞪地把腿挤到他两腿间,要贴得更紧些。早上本来就难免有些生理反应,被这么一蹭更明显了。虞啸卿在睡梦中嗯了一声,压着他的腿不许他动。帐篷里就静了下来。

    又过了一小会儿,小藏民醒了。惺松的睡眼没有睁开,就在帐篷里跟虫子一样扭着身子伸懒腰。虞啸卿被他抬起的胳膊肘撞了一下,嘟囔了两句,双手捂着自己鼻子接着睡。可没两分钟浅浅的睡眠又被打断,耳边是衣物摩擦的悉悉索索声。

    虞啸卿感觉自己的某件物什被人窝在手里团揉,那感觉不好也不坏。那人没有什么灵巧的手段,好像只是在随意摸索。直到摸到了顶端小孔,虞啸卿忍耐不住地擒住了那个人的手。他按住小狗的手腕翻身把人压在身下。

    小狗脸红了,又用那种心虚的眼神瞄他。虞啸卿咽了咽口水,低头轻柔地吻住了他。小藏民喜出望外,格外热情地回应着他,但是没摸到什么门道,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虞啸卿被他逗笑了,掐着他下巴跟哄小孩一样张大嘴说啊......小藏民就乖乖地张嘴给他看,舌头好好的。因为早上的低温,嘴里还哈出一些白色的热气。

    虞啸卿勾住了他的舌头吮。小藏民的脸通红,哪怕皮肤黝黑还能看得清底下透出的酡红。他不知道闭眼,直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虞啸卿察觉后瞪了他一眼,他才后知后觉地学着他合上眼帘。虞啸卿把他胳膊搭在自己肩上,他也乖乖照做,搂住了身上的人。

    虞啸卿把他仅剩的衣服解开,去摸索他身体各处的皮肤和皮肤下温热的血rou。小藏民像是第一次体会这种事,眼神透着茫然,在虞啸卿摸到胸口的时候无措地想往后躲。虞啸卿揉了一把,他就发出困惑的闷哼,但不像不舒服,因为接下来他把自己的胸挺起来,送到虞啸卿手里。

    虞啸卿心里感叹明明是第一次,怎么这么浪。然后低下头去吻那格外敏感的地方。小狗摸着虞啸卿后脑的柔软短发,眼神里是陷入情欲里的迷茫。平常晶亮的双眼没了焦点,涣散开来。虞啸卿边舔弄着,边摸到他的膝窝,把他的双腿按在胸前。小藏民没有经过提醒,就十分乖巧地自己抱住了腿,这让虞啸卿脑子里的弦又断了一根。

    因为怕他受伤,准备时间长了点。帐篷里都是酥油的奶香味。小狗喘着气,声音哑哑的又小声,像在催促他。虞啸卿耐着性子慢慢探索,却被不识好人心的小藏民推倒,跨坐在他身上,拿屁股去蹭他那。不顾他的反对,自个扶着东西坐了下去。

    真刀真枪干起来,两人都有点难受。在上还入得深。小狗放松不下来,彼此都出了一头汗。虞啸卿狠了狠心,去寻找有处地方往上顶,里面才渐渐湿润起来。小藏民被他草得动一下就喘一声,气音一顿一顿的,身体也跟着一上一下,像在缓行的马背上颠簸。双手扶在他胸前,饱满的胸脯在胳膊夹击下显出不浅的沟,在他面前一抖一抖。但那双眼睛始终专注地看着他。

    虞啸卿被他看得受不了,把他拉下来揽着腰干,对着耳朵亲昵地喊他坏小狗。小狗不知道自己坏在哪里,只感觉耳朵被吻得痒痒,傻笑了几声要躲开。虞啸卿也笑了,然后侧过身,把他腿放自己身上,人按在自己怀里继续动作。

    小狗被他草得迷迷糊糊,把他的脑袋抱在怀里拿侧脸去蹭。模样眷恋得很,像见到许久未回家门的主人。虞啸卿不知为什么,觉得这一幕无比熟悉,好像在另一个时空发生过无数次一般。要不然,俩个人的身体为什么会如此契合。

    虞啸卿把他抱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大腿上。他想看着小藏民的脸,去搜寻那一缕细微到不可查询的线索。小藏民汗湿着脸,那狗崽一样幽黑天真的双眼升腾起水汽来,模糊了看向他的视线。很快,他的气喘变成高高低低的呻吟,还带着快要哭出来的腔调,语无伦次地用藏语哀求着什么。那双泪眼也莫名地让虞啸卿怀念。虞啸卿把他脸上的泪痕舔去,郑重其事地吻了下去。

    早上两个人都没起来,一直腻到太阳出来,帐篷有些闷热。他俩额头抵着额头侧卧着。小狗还要讨个吻,这个吻是蜻蜓点水式的。虞啸卿啄了他几下。一个无神论者说了句胡话:我上辈子是不是见过你?小狗看着他笑,不认可也不反对。虞啸卿把这当成默认。

    他们打包行囊,又一次上路,只是这次小藏民看起来跟他一样丢了方向。熟悉的景致越来越多,虞啸卿抬头才发现他们一直在兜兜转转,没有离开过那座圣山。眼前的湖眼熟得很,分明是他们第一晚露营的地方。虞啸卿拉着小藏民的手腕,把他拖拽到那晚留下的营火堆灰烬。小狗低着头左瞧右看,就是避开他手指指的方向。

    虞啸卿气极了,他以为经过昨晚,两个人应该坦诚相待。他问对方为什么不让自己回家,你到底安的什么心。小狗垂头丧气,做错事一样任他训斥。既然语言不通,他干脆闭上了嘴巴。虞啸卿说好,那你就待在这,我自己走。说完,大步流星走向桑吉,踩着马镫利落地上了马。小藏民赶忙来拉马缰绳,请求他留下。

    虞啸卿把绳子从他手中夺去,用力地踢了下马肚子,催促桑吉离开。桑吉受惊,一下子跑出去很远。小藏民追不上,就匆忙扑向行囊,膝盖都滑跪在了地上,因为惯性往前冲了几厘米。然后他火急火燎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子塞到乌朵上,挥舞着胳膊猛地一甩。石头精准狠厉地投在了他们前行的路上,激起几缕飞尘和小石子。桑吉惊惧下刹住了车,马身前仰,差点把虞啸卿颠下去。

    藏民紧接着把手指放在嘴边,打了个响亮而尖锐的呼哨。桑吉原地踏步了几秒,就调过头跑向他的主人。虞啸卿性子暴烈,不顾安危就要从疾驰的马上往下跳。小藏民吓得腿都软了,跪在了地上,流着眼泪给他叩首。还好虞啸卿停住了。

    桑吉的马蹄在视线中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他的眼前。虞啸卿掐着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哭花的脸上混着烟尘,脏兮兮的一张大花脸,倒像画了迷彩。那双眼睛还在往外溢出眼泪,跟雪山融化一样止不住。虞啸卿用大拇指抿去那一半眼泪,严肃而坚决地说,我要回去。

    第六章

    小狗带他来到了一座庙里,自己跟喇嘛说了很久。那个年老而慈悲相的喇嘛听完看向虞啸卿,说先进来坐吧。这人会说很流畅的汉话。虞啸卿吊着的心放了下来。

    喇嘛告诉他,小狗原名龙文章,是被父母遗弃的孩子。村子里的人去挖虫草的路上捡到了他,托付给了寺庙。对外说是喇嘛的半个学徒,实际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他从小到大野习惯了,不想当喇嘛清修。村里人平时就托他跑个腿,通个信。

    这个地方山路陡峭,偶有滑坡泥石流,又紧挨密林,所以偶尔会有人失踪。因为他天天在山上野,又兼半个学徒可以招魂,大家都托他寻找失踪的人。找得到的,想法设法把尸首带回来好好安葬。带不回来的就近葬了,按规矩天葬或者水葬。实在找不到的,有些亲人选择一直等着那个人回来,有些则请他驱鬼招魂。

    虞啸卿出于对有学识的人的尊重,静静听着喇嘛的絮叨,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需要知道这些。跪在佛像前的龙文章看着他眼里是说不出的哀戚。老喇嘛叹了口气,说这次他做不来,他招回了你。虞啸卿眨了眨浑圆的眼睛,一时反应不过来。老喇嘛就用干瘦的指节扣了扣他的脑袋,说睁眼看吧。

    他就突然想起那天他下圣湖捉鱼。神之眼里的鱼膘肥体壮,悠闲自在,一副不怕人的模样。肚子里都是游牧民族饱尝的牛羊rou和奶,他忍不住想换种口味。脚刚踏下去,那边的人狼狈地丢了锅碗。碗砸到了他的脚。他怪叫着,抬着一条腿,连蹦带跳,又瘸又拐,十分滑稽地来拉扯他,把他从湖边拖过去。如果他懂藏语,或者有认真了解过藏地的习俗,他会知道,那人叽里呱啦地在说,这是圣湖,不能洗脚,更不能吃鱼。鱼是吃水葬的尸体的。

    他还想起,一路上他跟别人说话总被忽视,他以为是风太大没听见或者是语言不通。而龙文章总是有意无意地拦着他和别人单独相处,以及桑吉载着他总显得比载龙文章轻松。还有龙文章嘴里哼唱的神秘的藏地歌谣。

    他有印象了,他不是因为高原反应而倒下的,是因为干渴和饥饿。

    他们还是回到了开头那个湖。喇嘛告诉他这个湖叫神之眼,因为它清透得像神的眸子。他想着这句话缓缓地走进圣湖,水没到小腿深时能明显感受到行动受阻。衣物也浸透了,让他的动作更加笨重。他好像一头瞎眼的熊在到处摸索。水淹到腰间,沉重的衣物下摆迫不及待地拖拉着他往下坠。他回头看,湖边的风大得很,把那人乱糟糟的头发吹得跟牧草一样东倒西歪。

    可那人的眼睛雪亮,如同阳光下的晶莹冰川,反射着灼人的光芒。有什么东西在他脸上闪着光,像被扯散了的佛珠一样簌簌坠落到地面上,顺着那草叶的弧度,滑落到尖端,要落不落的。那人哭了,那人总是这么爱哭。

    他又回头看眼前这碧蓝的海子,沉静安宁的存在,从亘古之时就存在,包容着向它走来的万物。湖里的鱼被他惊动,也只是懒懒游开。他把手臂做浆,一下下往更深处划动。没等他说一句再见,或者别看了,就一脚踏了下去,陷入了幽暗而温柔的深渊。

    水涌入肺里,他咳得厉害。这只让更多冷冽的江水灌注进去。求生的欲望让他伸出手去抓挠任何一根可能存在的救命稻草。终于意识模糊之际,有人跳进水里,托举着他的腰,带他浮出水面。他攀住那块浮木很久都不放手。

    来人用力地拍打着他的背,逼他把水吐出来。他直起身时,眼前是一片将散的浓雾,空气阴冷潮湿。他所在的不是湖,而是一条江。岸上和他周围都是穿着军装的人。一个头发花白,看起来很是和蔼的老人着急地喊,虞侄,你这又是何苦呢?

    他恍然地转头看向那个把他打捞起来的人,这人很熟悉,但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余治,他听见自己说,第几天了?那不是他想问的,彷佛是另一个自己在说话。于是他摇摇头,鬼使神差地发问,你相信,人有其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