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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猫】三(无h)

    夏秋轮过两轮,韩信仍是愈发病重。其间曾有人来诊治过韩信,说什么“心疾难医。”急得我掉一地猫毛。

    他病的形销骨立路都走不稳,可我又只是只猫儿,怎么去救他呢。我曾去溪旁为他捉鱼,鱼儿肥美,韩信却是让我自个儿寻个去处吃。生鱼腥腻,我惯怕沾韩信一身腥,只好钻出他特意为我造的猫洞,将鱼丢去院外背街巷子里。

    这猫洞也有说法, 去年我三载猫生中头一次思春,我怕叫声扰到韩信,自己也郁闷。苦着脸拿后脑冲他,忧虑的数日食不下咽。韩信数着日子道许是我幼年吃不上东西,跟了他也没捡顿好的,故而三岁都未思过春。头一遭难受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其实不是的,自数年前偶得一隅,以后我所得每一顿于我而言,都是顶好的。 可那几日我难受的厉害,恹恹呜咽两声,没力气反驳他。

    不是韩信不管我,他自己都病的只得卧床。后几月天放晴,韩信难得见好些,他拖着病体在他卧房那侧院墙上凿一小洞,另拆副板凳给我做个小院门。凿墙事宜本就繁复,韩信较我头次见他又足足消瘦数圈。头顶上烈日一晒,他抡锤砸墙不到十数,就疲惫的瘫坐院中石凳,好一通歇息。

    更别说拆凳拼门。可我知道这人是个犟脾气,但凡认定就不会更改,我只好在一旁陪他刨土。尘土飞扬,最后全沾我脸上,他倒只是被汗水浸湿。韩信喜洁,每日净身又勒令我去自洁。

    这一简单工程,我俩磨了半月才堪堪完工。

    之后我的工作除去给他暖手,剩下的,就是去看着那扇门。我找不到猫炫耀,又日日担心有猫抢门而入将臭味与瘟病染给韩信,便时长蹲在猫洞旁,连最爱的溪边也去的少了。

    韩信那时病的没力气下床,如此也要笑嗔我道:“我却不知,你这小猫竟这般霸道。”他笑也没力,皮囊使出全部气力勾出唇角微弱弧度。于他而言,呼吸似都难耐,guntang气息一拥而上,冲进他肺腔,灼烧的恨不得呕出两片烂rou解痛。又像溺水的猫,因着无所依靠而自甘放弃。

    我眼看着韩信快要熬不过那个冬,恨不得能替他病上一病,让他能好过些。

    猫想不通好好一个人怎么就成这样,就像我娘、像那只小猫、像那只老猫。因为我意识到我已经无法将他捂热,夏日夜里我甚至蜷缩他身边乘凉,冬雪顾不得猫爪糙砾,硬要钻他怀中,一早就要被冻醒。

    我找过相国,他府中家丁以为我走丢,也不通报,自行给我送回。彼时我与韩信足够心有灵犀,他怎能不知我的意思。苍白薄唇咳着溢出丝丝红痕,见他如此我耷拉着尾巴更是难受。

    他说:“我知你意欲何为,莫再扰了相国。”这下我脑袋尾巴一起往地里埋,韩信费力抬起手臂抚慰我。

    我真切的尝到,一股死气。

    猫对这些感知都是灵敏的,死的太多,别人要死,总能察觉出点先兆。而猫的本能让我趋避这些灾祸,可如果是韩信,我想,我会义无反顾。

    我本可以继续相安无事,谁知,事先找上门来。

    高帝十一年,是个早春。我叼着家丁做好的,盛着糕点的食盒去寻韩信。这是我们心照不宣的旧例,年年如此。今年他却再也吃不下,难得厨娘有心,照我模样雕的点心有我几分神韵。韩信唇畔干涸,我大惊,连我都不烦水了,莫不是他也要变成只病猫。

    我将最温热的肚皮贴给韩信,相国后脚便到。尾巴立刻竖起,我吃力帮韩信起身。他舍不得压我,全凭一只手撑住床榻边沿,而我勉力助他起身,可惜效果甚微。

    相国为求韩信再次进宫,竟是向他作揖。我知道的,进宫就是要去那座可怖大院子,韩信去过一次,回来便伤神许久。

    可我只是一只猫,根本不能阻拦韩信。

    我做出同当年一样举措,追上去、尾随他。这次我更为轻车熟路,已经能提早去等。我想到韩信近来挥之不去的死意,我又跑回去接他。我不敢让他看到我,出发前韩信兀的冷了脸,他说如果我敢跟他出去,就起誓再也不要我。

    这还是六年来他头一次冷脸,我被狠狠唬住。只能眼睁睁看韩信被相国,带进那堵高高的墙里。

    危险预兆让我心中难安,我焦急的在宫墙外转圈踱步。左右四下无人,我眸子一转,恶向胆边生。石壁上雕刻精美文饰,凹凸不平的正好是我落脚处。我鼓起勇气攀上宫墙,而后一步、又一步、再一步。我终于越过那座曾经翻不过的高山。

    我意识到昔年越不过的鸿沟,而今不过尔尔。

    宫里并没有我想象的机关重重,我嗅着韩信的气味一路寻找。不知怎的,竟无人阻拦。

    韩信实在是病的太重啦,死气把他身上雪香掩盖。我要找不到他了。

    那是我猫生中,首次自责于自己不是只犬奴。

    但除了鼻子,猫耳朵也好。我听到巨大的声响,耳朵一动就往那边冲去。宫室门紧闭,让我无法进入。

    我闻到韩信身上的味道!

    挠门声引得宫人查看,我预演千万次似的溜进钟室。巨大的编钟架占据很多空间,那编钟比猫还大。

    我看见相国面上煞白,他似乎很是悲痛。还有许多女人,都是我不曾见过的。为首的女人笑容癫狂,其余人也一身妒火。

    猫没见过这种阵势,炸着毛弓腰横行到韩信身前,我记得他里面那件衣裳,是猫曾经盖过章的那件。可是如今,白衣红,外衣颜色教血浸的发深,那是猫这辈子最讨厌的颜色和气味。

    我来晚了。

    这回韩信没法赶我,他怒也怒不出来,口鼻都是血。这是我第二次见他穿朝服,我想。第一次失意,第二次身死。韩信太虚弱,声音也细如蚊呐,道:“你这坏猫,让你乖乖在家,怎么偏要跟来。”

    最少他没骂我小畜生云云,猫头一回尝到眼泪,竟是咸的,比厨娘做坏的牛舌饼好难吃。韩信像我那猫娘,一下拉回很久远的回忆。他被血污沾染、被诛以五刑、被糟蹋的乱七八糟。

    我怕他真死了,因为我觉得他得活着。所以我悲切的喊他韩信,他依旧听不懂我的话。冷汗混着温血淌进韩信眼睛,他像尊苦海里快化掉的泥胎菩萨,自身都难保。我想帮他舔净脸上泥泞,不想越舔越脏。

    随后,我做出了一个这辈子最放肆、最大胆的决定。

    我要报仇,向所有人,为了韩信。

    于是我夹紧尾巴再一次面对整座吃人吃猫的宫室,这里的洪水猛兽都化作人形,而我再也不会惧怕。我猛地乍起,向为首女人扑去,只堪堪划伤她小臂。

    然后一根染着韩信未干涸血迹的竹签,就穿透我所有的决绝、所有的汲汲营营、所有的同归于尽。

    我总算体会到韩信万分之一的痛处,平日里高热的肚皮现在极速的流逝掉温度。胸膛还插着那根竹签,我一步一呼吸都痛的恨不得即刻死掉。韩信没力气让我快跑,而我也再跑不动了。

    死之前零星的碎片记忆都朝我涌来,这是最后能让我安心蜷缩在韩信身侧的力量。

    我都记起来了。

    我曾上过战场,被敌人很快剿灭还遭战马踩踏。我只觉痛苦,故而经久不散。韩信驾马途中不忍我死状凄惨,专为我寻一布衣予裹尸埋葬。

    由此,我执念横生经久不散。

    猫娘便是第二遭轮回,猫娘教其余野猫蹉跎,死的更早。我又长成只小猫,饿的很了偷食人家剩下饭菜而被毒死。高帝六年我终再与韩信重逢,即便他忘却我的身份我也忘他。那年冬雪太寒,撑到见他之后,我就急急忙忙见了祖宗。被遗弃老猫是我;溪边冲跑淹死幼崽也是我,甚至饿死街边与叫曲逆候府乱棍打死的也是我。

    故而不赖我总也长不大,心里一轻,我就心安理得更靠近些韩信。笨蛋韩信仍旧听不懂我说话,我知他痛的厉害,竹签连带着也戳透我肺腔,呼吸都带上炙痛。

    “猫有九命,我便是耗了九命才得见你。”

    随后我窝在韩信怀中,同他一起,慢慢的、慢慢的合上双眼。

    高帝十一年春,我做了一个猫生最伟大的决定。

    于是我甘愿为这个决定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