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响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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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市民朋友们,今天是新沃尔西尼市成立一周年纪念日暨新沃尔西尼市首任正式市长就职日,市政府正在中心广场举办纪念庆祝活动。此刻,就在我的身后,有上千市民聚集在此,为一年前那场伟大变革的成功,与这一年间新沃尔西尼的蓬勃生长举杯庆贺……” 今日,阳光普照。就好像叙拉古的雨季也要为这座新生的城市让出高远的天空一般,连绵阴雨在这一天短暂地终止,湿润的屋顶和路面被阳光烘干,远处高耸大楼的玻璃幕墙折射出有些刺眼的光芒,市政府的建筑肃穆地矗立在澄澈天幕之下,被欢乐的人群围绕其中。 “再过十分钟,由我们全体市民投票选举产生的正式市长莱昂图索·贝洛内先生就要在这里进行就职演讲了,可以看到安保人员正在疏散拥挤的人群,维持现场秩序。在现场,我们看到了受人敬爱的前叙拉古法官拉维妮娅·法尔科内小姐,她正在指挥现场的人员调度。” 聚拢的人群缓慢退后,在演讲台周围让出一片空地。镜头切向演讲台脚下,聚焦于一张威严而正直的脸。拉维妮娅正偏头向他人说着些什么,设备没有录下她的声音,但仅凭画面中她的神态与手势就可以感受到一种沉稳与从容。 “法尔科内小姐和贝洛内先生,他们都是一年前那场变革的主要参与者,据说正是法尔科内小姐引导市长先生走上了如今这条道路。在变革之后,她倾尽所学,主持修订了全新的法典,确定了新政府、新制度的整体架构,将治理新沃尔西尼的权力从家族手中夺回,重新交予它的人民…… “虽然法尔科内小姐已正式宣布将在市长就任后退隐,不再承担相关政府职务,但我们将永远记得她为新沃尔西尼所做的一切,对她心怀感激与钦佩,对她的律法与正义心怀敬畏。” 人群突然出现一小阵sao动,画面转向喧哗的中心,年轻的市长出现在台下,微笑着向热情的市民们挥手致意。 “贝洛内先生已经到达现场,就职演说马上开始。本台记者将全程为城际网络的各位观众转播现场情况,录像将于此后由信使们送达叙拉古各地,请有意购买收藏的观众留意本台发布的售卖信息。” 嘈杂的人声随着莱昂图索·贝洛内跃上演讲台的脚步渐渐安静下去。几乎全市开着的电视中都在播放着这一幕,画面在几个机位间切换,向无法到达现场的市民们展示现场微笑着、低语着、向镜头兴奋地招着手的人群。无人注意到,画面边缘不起眼的角落中,几个衣着各异的人正在交换眼神,然后低下头去,不约而同地将手伸进衣兜,攥紧了某些未知的危险。 演讲正式开始,一切平稳进行。当台上的年轻鲁珀简洁有力地结束了他的演说,人群再次沸腾起来,雷鸣般的掌声簇拥着他走下演讲台,这让莱昂图索暗自松了口气。离开的路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称职的安保人员和电视台摄像师各凭本事,在人山人海中开出路来,紧跟着他们刚就任的市长。莱昂图索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市民的热情,如火般炽热,甚至让他有些呼吸不畅——但他仍保持着真诚的微笑,尽量满足每一只奋力伸过来的、想要与他相握的手。许许多多个不同的声音呼喊着他的名姓,贝洛内先生、市长先生、贝洛内市长……它们交织成一个漩涡,让身处其中的人们都有些天旋地转。 “莱昂……” 突然之间,一个声音划过鲁珀竖直的耳尖。它弱得如同幻觉,但是如此地锐利,仅仅是若有若无地擦过,就让莱昂图索绷紧了全身。 在哪里?! 声音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声爆鸣—— “市长小心!” 来不及反应,莱昂图索被随行保镖扑倒在地,惊恐的人群发出尖叫,袭击者与安保人员缠斗在一起,手中挥舞的铳与短刀反射出骇人的光芒。然而错失了近身的第一个机会,他再难从密集的守卫中突破,随着一声痛苦的闷哼,利刃从他被扭住的手中滑落,与石板地面撞击,发出一声清脆的乐音。莱昂图索挣扎着扭过头去,正好与一双紫色的眼瞳四目相接。 那个红发的鲁珀正被两个壮实的守卫架起,向人群外走去。但他也看清了莱昂图索那双浅金绿色的眼睛,于是刹住脚步,向后转头与他对视,直到守卫呵斥着将他向前推搡,才突然扬起笑容,然后回头,声嘶力竭地大吼起来。 “为了贝洛内家族!” “为了贝洛内!” “为了贝洛内——!” 第二天清早,报童的叫卖声唤醒这座城市。他们喊着的头条新闻似乎比往日有吸引力了许多,路人纷纷驻足,聚集着买报纸的人群造成了街道的堵塞。一份份晨报交付到市民的手中,他们争相议论着上面最显眼的头版内容。 新沃尔西尼市市长莱昂图索·贝洛内先生,在就职当天遭遇袭击。 新沃尔西尼成立一周年庆典当日,中心广场聚集了大量市民。市长遇袭时刚在临时演讲台上发表完就职演讲,正与现场民众亲切握手。就在这时,一名红发鲁珀男子突然掏出铳向新市长射击,所幸贴身安保人员反应迅速,及时展开防弹装备挡在凶手与市长之间。其他安保人员立即面向外围,将市长围在中心,此时从人群中又冲出几名同伙用源石技艺与铳械试图攻击市长,但被安保人员一一控制。场内其他安保人员反应迅速,该男子与其同伙被当场逮捕,没有造成人员伤亡。据悉,该团伙疑似沃尔西尼家族前成员,本次刺杀行动可能仅为对新市长此前对抗家族的复仇。其他更多信息仍在调查中。 礼貌的敲门声响起。莱昂图索抬头道:“请进。” 拉维妮娅推门而入,幅度有些过大的动作和比平时更加锐利的眼神让莱昂明白进展并不顺利。 “他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拉维妮娅在市长办公室一角的桌旁坐下。莱昂图索从那张堆满了刚搬来的各类杂物的办公桌后起身,给这位碰壁的前法官倒了杯茶,然后坐在了她身边。拉维妮娅道谢,很快地抿了一口就把茶杯放在桌上,开始转述审讯情况。 “案情其实很明确,几个犯人情绪都很激动,他们是前贝洛内家族的狂热分子,对你恨之入骨。但是,德米特里——” 拉维妮娅直视着莱昂图索的眼睛。 “他的回答与其他人别无二致。如果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家族信徒,其实我们仅凭目前手上的证据就完全可以结案了。但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的特殊性。 “他能成为这个团伙的首领,主要是因为他在曾经的贝洛内家族有着较高的地位,被家族成员所信任,而且掌握着更多家族运作的规则与秘密。他是有可能在新沃尔西尼重现家族的人,莱昂。” 莱昂图索若有所思地移开目光,低头看着茶几的边缘。 “我相信你在城区治安和家族问题上所做的努力,莱昂。我只是觉得……这座新城市的诞生太难了,那么多人为之牺牲的,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可能性,一块有希望孕育一种新的未来的土地。我不希望它因为我的大意而毁于一旦。” “我明白的,姐。”莱昂重新看向拉维妮娅的双眼,那双眼眸此刻盛满不安。“我会去和他谈谈。” 拉维妮娅意外地看着他。 “我以为你会更倾向于仅给出建议。由我审问他们已经是特殊情况下的举措了,你身为市长亲自去见两天前还试图刺杀自己的犯人,且不说这是否有些超出职权范围,这是不是会把事情复杂化?更何况你们曾经……” “曾经是亲密无间的兄弟,然后因为我的背叛而决裂?”莱昂主动接起拉维妮娅打住的话头。“我觉得这反而说明我非去不可。” “你还有什么话需要对他说的吗?”拉维妮娅没有完全理解。“我想你完全可以委托他人代为转述。” “有些事还是当面交流更好。而且,我想……亲眼确认一些东西。” 新沃尔西尼拘留所内,戒备比往日还要森严了许多。刺杀市长未遂的犯人就关押在此,事件过去将近一周,仍有些媒体记者在拘留所门口报导进展,又或是要求进行采访。一辆平平无奇、甚至有些破旧的小轿车驶进拘留所的大门,它看起来像是属于某个探监的亲属,又或是某个普通的工作人员。又过了十几分钟,它再度驶出大门,深色的车窗不知是不是因为太久没有清洗而一片模糊,没人注意到车内正是这次事件的主角。 莱昂图索在驾驶位开车,德米特里戴着手铐坐在旁边。车窗是特殊材料,只有从内向外看是清晰的,但莱昂图索还是做了些乔装,德米特里也得以脱下囚服。这只是一次特殊的审讯——起码对拉维妮娅和其他政府人员来说如此,莱昂图索清楚地明白。他们的对话与行动都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下,无论是车内和自己身上的窃听器,还是尾随他们的车辆,都明确着这一点。从上车开始,两人没有说一句话。阴沉了一整天的天空开始下雨,雨滴打在车窗上的声音十分助眠,车里冷气也开得很足,德米特里干脆就闭上眼小憩。但没等他忍不住真的睡着,莱昂图索就踩下了刹车。 “我们到了,德米特里。” 德米特里睁开眼。 车停在一座他再熟悉不过的院落内。这里是曾经的贝洛内家族的宅邸,他和莱昂图索一同成长的住所。物是人非,触景生情。德米特里可以感觉到他的表情正在崩坏,呼吸和心跳都急促起来,飘进车窗的雨落在脸上,触感变得和一年前的那天一样冰冷。 “你居然还记得这里,莱昂。” 这是久别重逢后德米特里正式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一句带着嘲弄的指责,但是止不住地悲伤。 “……下车吧。” 莱昂图索简短地回答,语气平静。 他们在阴冷的雨中穿过庭院,走进这座古老气派的建筑。大厅里亮着灯,一位管家打扮的中年人殷勤地上前迎接他们,与莱昂图索简单交谈几句后,就回到了工作岗位上,甚至没有在德米特里的手铐上投注过多目光。莱昂图索轻车熟路地带着他走上楼梯,穿过走廊,推开一扇厚重的房门。仿佛时间倒流,德米特里又一次站在了贝洛内家年轻的继承人的房间里。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有书架上的书少了许多,桌子也不可思议地整洁,家具陈设都没有落灰,就像是有一个完全不像莱昂图索的人一直住在这里一样。莱昂图索自然地走到沙发旁坐下。 “坐吧,德米特。” 德米特里坐到莱昂图索对面。他看起来已经冷静了许多,但他自己明白这不过是故作轻松。刺杀开始前他就知道这是一次无望的行动,只是阿尔贝托对他们这些不值得信任的前贝洛内家族成员们最后一点利用价值的榨取,莱昂图索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无人在意这些许旧时代的残余阴暗的嘶吼——但他别无选择。如果旧时代无可挽回,新时代必将到来,那么他至少该有权用自己的方式向旧时代做最后的道别。他以为这就是结局了,可是现在,他又被带回到这里。过去的残骸触目惊心,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眼前的场景。 “一年没见了,德米特。这应该是我们认识以来最长的一次分别吧?” 德米特里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据说人在痛苦的时候会微笑,但他几乎想大笑。这是不是说明他的痛苦也更深呢? “确实如此。” “……这一年来,我时不时会想,你在哪里,又在做什么?” “可以说居无定所。至于做什么……我可不想在我的罪名之上再添几条。” 德米特里终于抬头看向莱昂图索。那双坚定的绿眼睛始终注视着他,让他想起幽深的潭水,清澈,但深不见底。这就是莱昂图索,你在他身上能看到想象中那些大户人家的孩子特有的余裕,甚至他关于家族的那些想法,在普通人看来是那么天真;但假如你真的曾经与他共事,你又能感受到那些举重若轻的背后是深厚的教养与学识,你会怀疑那些坦率背后藏有隐秘的城府,却也因此开始相信他所描绘的未来——这就是德米特里所经历的。德米特里的怀疑与相信都在变为现实,但他犯了两个错误。一个是没有彻底地怀疑,一个是没有彻底地相信。 “莱昂,我在沃尔西尼的情报网,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的?” 变革发生后,德米特里曾经尝试过联络沃尔西尼城内的联系人。他对自己苦心经营的情报网络抱着极大的期望,沃尔西尼旧城仍然是新沃尔西尼最常进行连接交流的移动城市之一,只要这张网还残存一角,他就有信心将它延伸到新沃尔西尼内部。但这种希望仅仅维持了几个月,数十次的尝试石沉大海后,他意识到这张暗网遭遇了某种精准而彻底的打击,甚至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他对原因早有猜想,而今天终于得到证实的机会。 “……大概是一开始。” “从你委托我调查那位嚣张的执行科长开始?” 沉默表示认同。 这是第一个错误。 “我以为你信任我。” “我信任你,德米特。我只是需要自己更可被信任。”莱昂图索的语气第一次有了变化,他略微垂下视线。“我对不起你,德米特里,但那是曾经作为贝洛内家的继承人的我。如今的我不能允许家族在新沃尔西尼有死灰复燃的机会,即使那是你的道路也不行,这是我身为市长的职责。” 德米特里苦笑。 “我的道路,莱昂。这本应是我们的道路。” “那时的我还没意识到这是一条错误的道路。德米特,还记得那时我们被阿尔贝托胁迫吗?他要求我在顺从与死亡之间选一个。那几秒钟时间里,我想了很多。但最后一刻我想的是那个洗车工对我说的一句话,他说—— “你们没有变得更文明,你们只是变得更虚伪了。 “我一直不愿意直面这个事实,或者说,我被环境阻隔在了事实的背面。家族的存在和我们要追求的新秩序不可能兼容。我在家族的基础上做那些打补丁一般的构想完全不切实际,家族是荒野上的狼群,是没有首领时彼此争斗,有了首领后挑战强权的野兽。你可以改变他们的游戏规则,把他们从追逐撕咬的荒原拉到互相算计的牌桌上来,但野兽的思维不会改变。德米特,你听过我之前的想法。你应该知道我有多痛恨他们之间无休止的缠斗。” 一谈起这些事,莱昂图索的眼睛与语气中就燃起了一股热情。那种被称为理想的火焰,光亮与温度都如此地诱人。德米特里曾经有多喜欢看他这种神情,如今就有多厌惧它。 德米特里收紧双臂,腕上的手铐碰撞发出声响。 这是第二个错误。 “我以为你对新秩序的追求至少还没有超过对家族的认同。” 热切的火光黯淡下来,莱昂图索露出痛苦的神色。 “我也曾经以为它们可以存在于同一条道路之上。” “但当你不得不二选一的时候,你还是做出了那个选择,不是吗?” “你也说了,我不得不选。” 德米特里深吸一口气。 “莱昂,背叛就是背叛。” 房间安静里下来后,他们才意识到雨声有多么喧哗。这座老宅仿佛沉入了某条河流深处,尘世的杂音与时间都被隔绝在水声之外,而此地独留静默。 行动开始前德米特里想过很多种结果。他想过最坏的是被当场击毙,但他没想过莱昂图索会带他回旧宅,让他坐在自己房间的皮沙发上闲聊。莱昂图索出现在拘留所的时候,德米特里一见到那个失落的表情就知道他还希望修复他们之间的关系,但他下定决心和莱昂图索保持距离。他罪不足死,仍然计划着出狱后的人生,那时莱昂图索大概早已在新沃尔西尼扎稳了根基,阿尔贝托也不见得会那么快失去对沃尔西尼旧城的控制——这意味着他原本的道路已经走不通了。或者说,这意味着他需要一个全新的规划,这值得他花上几年思考。但可以明确的是,这个规划里不会包括莱昂图索——就当他已经由自己杀死在这间老宅里了吧,德米特里是这么想的。但他明白自己在动摇,这座房屋承载了太多的记忆与情感,一踏入其中,爱与恨就如潮汐般在他的脑海边缘交织涌动。他想听到什么呢?承认,歉疚,挽留。这一切有意义吗?他们都是那么固执的人,当两人的道路已经走向分歧,又还有什么理由再同行? 天色完全暗了。莱昂图索起身到墙边打开灯,暖黄的灯光落在他深蓝色的头发和尾巴上,已干燥的毛发与气氛不符地柔软。莱昂图索转身靠在墙上面对德米特里,德米特里移开视线,两人谁都没有看对方。 “我知道,德米特。如果是在从前的贝洛内家,我应该主动以死谢罪。 “我知道你恨我。如果你想报复我,想杀死我,可以。但不是现在。我还有未完成的事业,我不能让新沃尔西尼再度陷入恐慌,让卢比奥和……我的父亲,的牺牲白费。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这是我应得的,德米特。但是现在,只有新沃尔西尼的律法可以审判你。” 德米特里迎上莱昂图索的视线,先是有些困惑,紧接着就笑出声来。 “怎么,莱昂,你想要我当你这场戏剧的反派,是吗?让我代表邪恶的家族势力接受你那新律法的审判,来一场公开的庭审,在城际网络上直播,在日报上占据一整个头版详细报导?让我猜猜这能给你带来什么——树立法律的威严,宣判家族在新沃尔西尼的死亡,宣告你和家族的彻底决裂,让你的民众彻底信任你?……不愧是你啊,莱昂图索·贝洛内。” 德米特里慢慢收起笑容,“你打算什么时候把贝洛内这个姓氏也从名字里抹去呢?” “我从来没有否认过这个姓氏。我一直承认自己永远会是一个贝洛内,我只是想让这个姓氏摆脱承载其上的那些含义,成为一个普通的姓氏。……我没有否认过我们是一家人,德米特,尽管我现在已经没资格这么说,但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我只是在做对的事,而且我必须这么做。” 莱昂图索的语速快了一些,仿佛急于吐露某些感情,但又克制地阐释着自己的立场。 德米特里向后靠在沙发背上,仰头看着天花板,莱昂图索看不见他的表情。 “那么,莱昂,”他猛地向前俯身,手肘撑在膝盖上,紫色的瞳孔幽幽地盯着莱昂图索,“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让你的那些法官来审判我不就好了?你到底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莱昂图索稍稍沉默了一会,仿佛在斟酌话语。 “拉维妮娅跟你谈过了。她很不放心。” 德米特里眯起眼睛微笑。 “就因为我不肯和她好好聊天?那位法官小姐还没意识到我和她处不来吗?” “那是审讯,德米特。” “好好好,我知道了。从前在家族的时候,这些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哈哈——怪我,我都还没意识到这会你们这些麻烦的程序可是来真的了。” 莱昂图索面无表情。 “不过,拉维妮娅·法尔科内有她的担忧我可以理解,我可不认为你会真的因为这件事情担心我做什么。” 德米特里嘴角还带着笑,眼睛却认真地观察着莱昂图索的表情变化。 “自从我被逮进监狱之后,你敢说你没有把我们这伙人这一年来的行迹扒个干净?我做过什么,根本不需要我亲口跟你说,更不需要在这里说。” 莱昂图索此时已走到德米特里面前,德米特里仰头和他对视。 “父亲去世之后,他的家产,包括这间宅邸,大部分都被前贝洛内家族的各方势力瓜分。如果我没搞错的话,这间宅邸应该是落到了你手中,然后,出于某种原因,你把它低价倒卖了出去——赎回它可是费了我好一番功夫。 “这里有我们的过去,德米特。我一直等待着能真正和它告别的一天,那段过去塑造了我,但它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可我却还没能摆脱它——因为我还记得你。 “你是我唯一想从我的过去带走的人,德米特。”莱昂图索伸出右手抚摸着德米特里的脸庞,德米特里呆呆地望向那双绿眼睛,它们之中闪烁着一种他从未想过会从莱昂图索眼中看见的光芒,让他的心跳忍不住提速。“如果你愿意,我希望你回来。我会带你去看一个崭新的未来,你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加入我们。我只是不想变得和你形同陌路。” 德米特里努力保持镇定。“如果我说我不愿意呢,莱昂?”他握住莱昂图索的手腕,把那只手从脸上挪开。“为什么我非得跟你走同一条路?你还在担心我将来会为了报复你,把家族带回新沃尔西尼?——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执着于家族本身,莱昂。我所效忠的贝洛内家已经死了,曾经还追随我的那些人大部分也和我自己一样,并不觉得我可以代表贝洛内。他们有的加入了其他家族,有的默默离开,一段时间后被发现死在街头或自己家中,又或是出现在某家不起眼的店铺中打工,用着一个陌生的假名字。他们会恨你和老贝洛内,是因为他们承认你们,莱昂。”德米特里的手用力握紧莱昂图索。“我也一样,莱昂,我有多恨你,我曾经就有多……” 莱昂图索没让他把话说完。德米特里一开始试图推开他,但被手铐束缚的双手做不出什么有效的反抗,也有可能是因为不由自主的沉溺,他最终安静地接受了这个吻。他很快想到自己此刻还是个待判决的造反分子,他们的对话应该处于某种监视之下。有声的告白是不被允许的,但无言的亲吻可以。那么,有人在听,而不是在看。 德米特里承认自己有点忘我了。他干脆抓住莱昂图索的衣领拉向自己,莱昂图索几乎是趴在他的怀里,双手撑着他的肩膀来保持平衡。他们小心翼翼地加深这个吻,祈祷场外听众们只能听见衣料的摩擦和略微粗重的呼吸,并且以为这是因为气氛的紧张,两人在进行深呼吸。 分开时,两人双颊都有些泛红,德米特里看向莱昂图索,眼前还有点模糊,脑子却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我想我们都没有什么要说的了,莱昂。 “……关于你刚刚的提议,我的回答不会变。一直以来我都追随着贝洛内家的名号,即使是对未来有了什么新的想法,那也是因为你。直到你们都抛弃了你们让我坚信的那条道路,我才意识到我应该自己去找我自己的路。过去的事,就当我们两清了吧。等到我可以离开这里,我不会再回新沃尔西尼。” 莱昂图索瞪大眼睛,想开口打断,好像对接下来的走向有所预感。 “我保证不会来妨碍你建设你们的城市。但是,你也不能继续调查我。让我假装你已经死了,这就是我的要求。” “你还是不肯原谅我。”莱昂图索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没这么说,我只是需要完成我的复仇。” “这就是你的复仇?这是对我的惩罚,德米特里,那这对于你来说是什么?” “……这不是惩罚。这只是一个我们都需要习惯的新生活。” 理性要求莱昂图索接受这个结局,但情感显然占据了上风,他不知是愤怒还是悲伤,唇上还留着刚刚对方舌尖的触感,此时却只觉得委屈。 “为什么非得选择这种方式?我们明明……明明可以以另一种方式走出去。你看到了新沃尔西尼现在的样子吧?它和我曾经描述的那么接近,当时你也向往着这样的移动城市的吧?看到它成为现实,你就没有感受到一丝开心吗?它的未来还不足以成为你的道路吗? “还是说,当时的你会支持我,也仅仅是因为我是贝洛内家的继承人吗?既然你所执着的不是家族本身,那么为什么,你不肯接受抛弃了‘家族继承人’这个身份的我?” 莱昂图索把头深深埋进德米特里颈侧。红发的鲁珀轻轻抚摸着他深蓝而柔软的毛发,从头顶的发旋到颤抖着的兽耳。天黑了,窗外传来零星的滴答声,雨早已停了。德米特里闭上双眼,感受着怀中人的体温,想起儿时他们常常这样相拥,长大后却少有这样肢体上的亲昵。他总是那样谦卑地体贴着他的未来家主,他们之间已经有太多的交心与默契,他只怕自己的言行再出现一丝僭越。但是,当这位小少爷难得耍起小性子,使唤他喂自己吃东西时,当他细致地为挑灯夜读的他披上外套时,他的指尖还是会敏感地捕捉到那些属于对方的气息与温度,唤起一阵心悸。谁能想到呢?他会在下定决心离开的这一天如愿以偿。 极慢,极慢地,德米特里来回顺毛的手停了下来,放到莱昂图索的肩上,轻轻推着他。 “天黑了,该回去了,莱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