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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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颇具年份的石阶拾级而上,在反复到以为迷路的转角之后,面前是一条直直的长路,落满浅色的花瓣。朱红色的鸟居在路的尽头仿佛一扇大门,指引着行人的来路。 鸣神大社是由来已久的建筑,并非当朝女君临制后才有的新建神社。事实上,稻妻大部分神社都有由来已久的历史,哪怕经历战乱与分裂,神社却还是在山上一隅顽强地留下这个国家关于历史的痕迹。 大概自一百多年前,鸣神大社便已经矗立在稻妻影向山的山顶了。作为整个稻妻最高处的建筑,在世俗意义上又与民众信仰相结合,其繁荣程度无异于昭示着整个稻妻的气运。作为历届稻妻君主临制后的第一个参拜之地,每逢王族婚事,来神樱树前举行仪式算是固定环节,稻妻称之为「神前婚礼」。当然,也只有王族有这种资格。鸣神大社由此变成了御用之地,由八重宫司大人管理。 女君登基以来,影向山的镇守寺参拜人数连年不断,因普通民众一年只能到鸣神大社进行一次参拜,所以镇守寺代替了鸣神大社一部分的职责,人气颇高。 当然,主要原因可能另有隐情。 神里屋敷也在影向山。镇守寺在镇守之森前的山坡之上,神里屋敷则坐落于镇守之森后的山腰处。此处是社奉行家世袭,御三家之一的神里家世代居所,共有两位主人:神里家家主神里绫人,以及其妹神里绫华。 先前提过,整个稻妻只有三位公主。大御所阁下的血脉,长公主,将军。第三位就是神里家的小姐。女君厚爱,她是唯一一位因自身在民间的影响力和功绩而受封的异姓公主。在民间,有“白鹭公主”的美名。 前来镇守寺上香参拜的人有一部分,是冲着神里家这两位来的。尤其是白鹭公主,据说她的轿撵时常会路过镇守寺,所以大多数人在此,只是为了和她碰见,说不定还能说上几句话。 她并没有什么架子,百姓也好,世家也罢,只要是对方有意求见,她一般都会回应。文书型的居多,但见面的情况也有。不过近日,她忙于一件大事,抽不开身,这是稻妻城内人人皆知的事情。 长公主大婚在即。 这几乎可以说是整个稻妻的大事,未来的储君要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对他们来说算是今年来最大的一个谈资。虽然谈了五年,但长公主今年春末时才突然订下婚约,还是和一位也同样在人们口中玄乎其玄的朝中新贵、平叛功臣。 从某种意义上,也是个名不见经传、家道中落的毛头小子,在二十岁这年忽然一朝显贵,还获得了长公主的青睐。听起来像某种小说情节,而且说实话,王女下嫁给将军,这事在稻妻历史上发生的不多,虽不是头一次,但也足以让世家警惕起来。 稻妻规制下,王女应该嫁给同族的亲王,一般是自己远亲或者表弟表哥什么的,总之是王室内部的婚嫁。这代表权贵只在王族中移动,而不会有世家或是平民通过联姻而改变地位。不过本朝而言,女君没有所谓的“亲戚”,她膝下两位公主也就没有同族可嫁。于是各世家才有机可乘。 然后这个机会被一个突然蹿出来的小子给占走了。最关键的是,似乎大御所阁下也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不由得想这位「枫原万叶」到底是运气好,还是真如他们所说,是个招人喜欢的人物。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就好像突然有一天,白鹭公主和一个异乡的黄毛小子订婚了,让人震惊。 “我可是从一开始就很看好枫原大人啊。”一旁酒红色头发的青年脸上露出严肃的神色,甚至把手上的茶盏放了下来,正色道:“再怎么说也是世家出身,要人品有人品,要相貌有相貌的。” 人品这边有待商榷,毕竟前些日子刚想因为长公主把自己灌倒监视,你还真下得去手啊枫原万叶。 茶案旁敛眸的女子笑了笑,浅灰色瞳孔中露出一些诧异,她说:“看来鹿野院大人很喜欢枫原大人这个朋友呢。” 不过据她所知,两人相识不过月余,这是为何啊?莫不是传说中的一见如故吧? “容我向鹿野院大人问一句,既然关系如此好,殿下选亲那日,你们是一同去的?”九条家的堂妹今天仍是一条青绿色的裙装,衬得人颇有几分白里透红。她这话一说完,鹿野院便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冲她无奈说道: “别提了。毕竟世家子弟见过殿下的可真不多。我还想着能有幸得见殿下一面呢,结果现在根本没见着。” 席上几人都笑了起来,颇有聚会讲笑话成功的意思。这算是什么?相亲失败笑话。 方才那浅色眼眸的女子出声安慰他道:“别伤心,鹿野院大人,虽然未曾得见长殿下,但您却见过另一位我们未曾谋面之人。” 鹿野院平藏想了想,她八成说的是枫原万叶。怎么,白鹭公主这几日去宫中与长公主殿下商议婚礼的事宜,两个权贵女子之间,不是更方便和她打听吗? 不是他吃醋,长公主对枫原万叶绝对比他认知得更清楚,毕竟人家是选结婚对象,而他只是凑热闹找个朋友。 “公主,您别安慰我了。”鹿野院平藏摆了摆手,笑道:“这个嘛,枫原大人就任旗本将军后是要上朝的,关于此事——”他看向一旁端坐的神里绫人,“神里大人也曾见过他。” 那人的容貌和神里绫华有几分相似,眼眸也是浅浅的水色。他接过话,温和清冽的声音传来:“确实鹿野院大人所说,是位相貌堂堂、为人谦和的公子。” 神里家家主,神里绫人。他是今天茶会的意外之喜,要知道放在平常,恐怕是连个人影也见不到的。鹿野院心中有数,他能来席上听这几个人扯闲,一半是在座各位沾了他meimei的光,另一半,估计是别有用意。 是何用意?这可就有点说来话长。他暂且也是在观望,这席间有什么人能说出神里绫人感兴趣的话题? 神里绫华淡淡地笑了笑,抿了一口杯中的茶水,道:“多谢兄长。我也只是出于好奇罢了。这几日虽在宫中的时候居多,长公主却不曾提起那位大人。” 不曾提起?这话说在他们席间,是给自己和九条家的堂妹听吧?否则不可能对他们泄露这般,疑似暗示长公主和婚约对象不熟的信息。 鹿野院平藏心中嘀咕了两句,自己的来头倒还有迹可循,但这堂妹是为什么被拉来了?因为和青木的那档子事? 他知道九条家有联姻拉拢的习惯,青木遥人年纪轻轻的,估计还没想好婚事,就用递了长公主的拜帖为由婉拒了。事实上,他也确实入选到第二轮了,只是人没去成。 “公主,您不必过于忧心。”堂妹不紧不慢地说道:“大婚前夕感到紧张,乃是人之常情。但选亲一事,确实是殿下深思熟虑之后的选择,想必枫原大人于殿下而言,是个堪当大任的人选。” 最后这几个字咬得有些重,应该是在刻意强调自己的态度。在这种场景下,她的态度就是九条家的态度。 啊。鹿野院平藏想,怕不是在说先前说客的那回事吧? 柊家的说客是其中之一罢了,剩下那几个各有来头不假,但似乎还带谎报家门的。他派人去查了查此事,九条家也暗中授意了人去搅混水。虽然知道长公主不会选他们家,也不希望长公主选他们家,但总归是谁也不要选来得好。 你看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鹿野院平藏心中鄙夷道:这是储君的婚事,你当你家开的天守阁啊,世界围着你九条家转吗?有时候他真感觉女君不喜那几个顽固派是再对不过的事,简直坏到没边了我说。 神里绫人的席位在鹿野院旁边。鉴于这是白鹭公主的场子,家主并没有坐上主座的意思,随手捡了个他旁边的位子,当时他还在想,不会等下要整我吧? “鹿野院大人。”神里绫人侧过脸,对他笑了笑。公主和堂妹还在说话,他的声音并不大,似乎是刻意只让他听见了:“前几日那出你也听说过了。看起来,大御所阁下很是钟意这门婚事啊。” 他说的八成是柊家在御前告状这事。据说是由九条总大臣牵的头,柊家从开天辟地说起,什么控诉的话装可怜的话都说了,就差说他枫原万叶没资格娶长公主了。女君不知道回了他们什么,两人悻悻地铩羽而归。 这事挺好笑的。鹿野院平藏心说,虽然你俩是亲家,但跑到岳母面前说人准女婿的坏话,还是有点过于大胆了。 怎么回神里绫人呢……他想了想,随后故作思索状,道:“神里大人,此事估摸着只是场意外罢了。” “是啊。最近意外总是很多。”神里绫人看似漫不经心地说:“柊二公子的那匹马想来也是意外了。” 果然还是在这等着他呢。 且不说在青木遥人受伤后,鹿野院平藏追查马厩草料中的药物来源一事,他抽丝剥茧到一半,却发现柊二公子府上花销的表现可远远大于官府薪资,几乎是百倍之多。再查就变成「真盛大案」了。(注:「真盛」是年号)总之他适时地收了手,转头却又被离岛地区代理的夫人找到了府上,要他帮忙查外遇。 众所周知,鹿野院同心不查外遇。 事实上这样的私人委托很简单,算是他从业以来见过最简单的。大家可以肯定一点:如果一个女人开始查外遇,那基本可以板上钉钉,确实是有外遇了。事实也确实如此,他还在那座私宅见过吓得屁滚尿流的柊代理和那位外室。不过,这场外遇很是蹊跷。 一般的外遇可不会和长公主殿下的内卫扯上关系。 他有个大胆的想法。但要知道,他是中立派,既然向众人隐瞒了柊二公子的事,那他也不会说内卫的事,这对博弈双方来说,很公平。 听神里家主的意思,他估计是知道这算怎么一回事了。 鹿野院平藏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越聊越起劲的两位女子,随后压低声音问道:“神里大人,此话怎讲啊?” 神里绫人笑而不语,眼神却示意他向自己前方看去。那里坐着九条家的那位小姐,九条裟罗的堂妹。 鹿野院平藏心说马的事和她有关?那也太狠了差点一次性献祭两个人。不,不对,不是柊家的事。是九条家的事?说客…… 他开始串联这一切的线索,天才如他,不多时脸上就露出了堪称胃痛的神情。 如此想来,枫原万叶不让他查此事,确实是为了他好。鹿野院平藏喝了两口茶,扯出来一个勉强的笑,冲神里绫人摆摆手。 “青木大人的伤好得挺快,可谓是万幸啊。”神里绫人面露遗憾的神色,“可惜蒙受这无妄之灾,唉。” 也不知道他是在可惜青木遥人好了,还是在可惜青木遥人没摔死。想当初,鹿野院平藏找不到是谁下的药,怀疑过神里家,但现在看来,要是神里绫人做的,估计会下得更猛。 神里家和青木遥人有仇吗?不,没有。只是这一趟下来他也懂了,新上任的总大臣是长公主殿下的人。几乎是一夕之间,长公主在朝内多了两个手握权柄的助力,甚至间接有了六分之一兵权。 这对顽固派乃至于世家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对神里绫人来说也不是。社奉行经营多年,目的在一个“平衡”,如今的朝堂上,则颇有女君一家独大之势。 上次出现这么棘手的君主,还是在……在上次。鹿野院平藏不愿思考这事。换言之,那和他到底也是没关系的。 作为京都所司代的儿子,他自认为可怜的老父亲已经被莫名其妙地卷入了政治漩涡中,所以对于他,一直是放纵宽容的。他对党派斗争不感兴趣,所以也没有往高处走,只愿意窝着当个同心。天领奉行本就是女君的直属机构,他自身再中立,也难保在某些事情上要偏心一些。 打比方,他觉得女君确实是个天生的君主,也确实改变了朝中一直以男子为主的政治结构。 但她不算一个仁慈的人。 长公主殿下看似备受宠爱,是她的左膀右臂,可实际上,她直接参与了太多斗争中前线的角色,几乎每次她出现,都预兆着谁的死亡。一个储君不该如此教育。相比起储君,大御所阁下更像是在……捶打一把刀。 也别刀鞘不刀鞘了,希望枫原万叶人没事。鹿野院平藏在心中祈祷道。 大婚和朝中几个职务或机构有关。高家,社奉行,以及奏者番。社奉行和奏者番不用说,但高家算是个较为特殊的存在。 高家是由总大臣掌管的职位,负责幕府的仪典事宜。本朝女君不喜繁琐,但毕竟是关乎朝廷颜面的事,所以重大节日时需要办得妥当。而且不能让女君不悦,这是最重要的。但高家归根结底还是总大臣的人,也就是说,实际上总大臣也要管这些典仪之事。 青木遥人虽然没有忙到焦头烂额的程度吧,但也是快脚不沾地了。堂堂总大臣每天只睡一个半个时辰,连轴转了七天,最后半夜窝在那个长满杂草的院子里思考,自己要不要辞官跑路。 近藤回前脚进院子,后脚就被侍女过来告状。“青木大人已经在那院子里喂了一个时辰的蚊子了。”说话时还一脸担忧的神色。近藤怀疑她不是担心青木喂蚊子,而是担心青木脑子被蚊子叮坏了。 行吧,让我来看我们青木大人又怎么了。 对于近藤回,青木遥人在他面前是也是有点要脸的。他先前信誓旦旦和这人说好了,回鹤观之后帮他向近藤家讨个公道,现在大事还没做一撇,蹲在这儿自暴自弃实属窝囊。所以青木遥人有点心虚,说自己吃撑了,来散步消消食。 近藤心想你且放屁呢,你什么时候吃撑过。“且说说吧,青木大人。”他示意青木遥人在自己这儿装无事发生了。 “好吧。其实是殿下大婚在即,两件事我得办妥。”青木遥人皱着眉头从地上站起来,竖起两根手指。“第一件就是大婚事宜,第二件,应该是包含在第一件里的,但我单拎出来了。” “什么?”近藤问他。他没说话,还是竖着那两根指头,似乎是在寻思怎么说显得没那么软弱。 那我八成就猜到了。“那是长公主。”近藤的语气很明显,是在提醒他这事根本跑不了。 青木遥人忽然恼了,转过头来气冲冲和他说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去?我只是不想在那儿坐两个时辰腿麻得全然没有知觉然后和一群完全不认识的人搭话罢了……”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弱,随后干脆闭了嘴。 这不是一五一十自己全说了么,自己根本也没问这个问题。近藤回抱起手淡淡地说道:“然后呢?” “对不起。”这三个字气势颇足,愣是没有听出半分道歉的意思。青木遥人继续气冲冲地说道:“在下愚钝不堪于是权当充做「遇事不决拿主意、遇到坏事担责任」之责,剩下三位……也别三位了,推诿扯皮找借口遇事踢皮球踢得比谁都快我还以为老得形销骨立风烛残年老骥伏枥了、真是……!我从未见过如此……” 他说到后来,几乎是咬牙切齿的状态,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握拳,然后又叹了口气,松开拳头双手合十。 “现抱佛脚可求不得宽恕啊。”近藤评价道:“而且根本没骂出什么不堪入耳的话。” “在心里。说出了怕脏了你的耳朵。”青木答。随后合上双目手掌举起齐眉,装模作样地拜了拜,只是眉头紧皱,看起来一点也没有所谓的“清净自我”。他打算换个话题,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于是顺嘴问道:“你那边进展如何?” 近藤说:“和你预想的不一样。不是小东西。” 稻妻敕造大御所鸣神在上,近日诸事不顺否?青木遥人当即睁开眼睛,扭头朝这人看过去,手还没放下来。他眼神复杂地说道:“真是意料之中。” 近藤回颇为忧心地看了他一眼,眉头也难得地微微皱起。青木沮丧地拢起袖子,后背靠在石磨上,轻声说道:“算了。此事到底也……就如此吧。” 夏夜的风适时地吹了过来,院中的杂草一摇一晃,一股清爽的味道拂过两人的鼻尖。青木遥人深吸了几口气,就当是平复心情了。 旁人来看他可能有些疯癫,但近藤回深知他在忌惮害怕什么。先前他们便觉出来了,那位长公主殿下做事有些过于激进,但还在可以忍受的程度。青木遥人也不可能要求人家事事都和自己商量,他是帮忙做事的下属,说句不好听的,储君脑子里在想什么,他没那个必要知道。 但现在这事,青木遥人知道,自己就算再有胆子也是已经、万万不敢插手了。别说插手了,他权当不知情就是仁至义尽。 “此事不必再查下去了。”青木遥人低着头,神情晦暗不明。“辛苦你了,近藤。” 近藤摇了摇头,走近了些对他说道:“你看起来很累。” 是啊,他很累。总大臣的职务并不轻松,上至女君,下至世家,桩桩件件,大小事宜,每日做奏疏整理的文官都要五个人才忙得过来。上朝前将要递的折子写好,再去听朝上有谁又出了什么样的事情,商议对策,被女君召见,嘱咐事宜,夜间又要继续做没做完的事。 有时候怀疑是不是有人偷偷在往他桌上继续放折子。怎么就取之无尽了呢?拿过来一看,得了,这是鹤观上的,左边这本是九条阵屋的例行奏疏,右边这沓是八酝岛的事件整理汇报,哪本都得看,能报上去的有多少?女君听了都烦不过。 青木遥人庆幸自己还算聪明,这么多年察言观色研学功课,倒真让他学到了些东西,没有一上来就栽到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面前。除他之外的剩下几位总大臣,都可以说是稻妻宝贵的历史资源,有九条家的,也有前朝的,个个都是老狐狸。 想到这里他又隐隐开始咬牙切齿。他最厌恶别人在他干正事的时候捣乱,唯有这一点,他全然无法容忍。 少时他和世家子弟们一同在御书塾读过一段时间的书,先生要抽背课文,学堂几十位世家公子小姐,唯有他背不过会被戒尺打手心。他料定其他的这人也不敢打。他并不埋怨这种事,从他来稻妻城开始,这就是家常便饭。 因为他不属于这里。 他背书时来抢走、毁坏他课本的人,就如同现在的绊脚之人一样,认为他迟早有一天会离开,所以对他抱有最大的恶意,妄想在他主动离开前,把他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赶出去。 他们大可以试试。看是他先滚,还是他们先身败名裂、死于非命。既然他能从那样的日子里熬过来,就能从这样的日子里杀出去。他不是来和这群顽固派过家家的。 青木遥人心头的火焰久久无法控制,他不由得按住心口,眼前的场景有些恍惚。近藤见他不对劲,一把扶住了人,问道:“你是不是没吃东西?” 没空吃。从早晨起来开始便只喝了水,又上朝又看折子不知不觉到了现在。他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转身向院门走去。随后便不出意料地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这就是你被气晕过去的理由?”眼前这个带着般若面具的黑衣男子问道。同样跪坐在榻边的还有近藤,他看起来有点……不大高兴。 青木遥人尴尬地笑了笑,开口道:“抱歉劳大人烦心了。倒也不至于气晕过去,哈哈。”其实是没吃饭饿得,大概。 内卫的眼中露出审视的神情,反问道:“是吗?我怎么听你的好表弟说,是朝中那几个老家伙气得?” 好表弟……青木看了近藤一眼,他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状态。“内卫大人,我只是连日工作,有些吃不消罢了。”他撑着爬了起来,平静地说道:“没什么可生气的。” 你且放屁吧。眼见他坐起来,内卫摆摆手,意思是你说的哪个字都不信。“俗话说的好,打狗还要看主子呐。”他的声音冷了几分,“青木大人,这真是让人义愤填膺啊。” “你觉着呢,近藤大人?” 他忽然提及那个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年轻人,青木听得心里一紧,心说他不是发觉自己这边在查“那件事”了吧?他说怎么,内卫大人有空来慰问一下以如此荒诞形式晕死过去的下属。合着你们这些玩权谋的出人情,真是吓人。 他是觉得长公主殿下一直都挺迂回的。要论压迫感和脾气坏,这位大人……与那位传言的殿下相比,还是略胜一筹。 近藤回颔首道:“内卫大人,大婚将近,想必青木大人不会因这种小事劳烦殿下的。”随后抬起眼递过来一个眼神,“青木大人,您说呢?” 又把皮球踢回来了。不过现在换他也好,实在不行装晕就好了。青木遥人咳了两声,接过话头:“我确实不愿因此惊动殿下。您也知道,这事有点拿不出手……您多担待。” 内卫冷哼一声,慢悠悠地反问道:“你是指哪件事?如果是你晕在院子里被……” 他话没说完,近藤忽然出声打断道:“大人。” 这一声可谓是平淡如水,惊如天雷啊。虽然与平常说话的语气无异,但青木遥人可不记得自己混到,让他有胆子打断长公主内卫的话的程度。还是他什么时候自己和人家混熟了? 气氛诡异地沉默下来。青木心说你俩在这打什么哑谜呢?你俩还有事?再者你打断他干嘛呀我的大御所鸣神啊——他又疑又惊地看了看统统闭嘴的两位,小心地问道:“怎、怎么了?这是在说什么?” 内卫摇摇头,说了句“没什么”。他好像在憋笑。 总之,“那便如此,此事翻篇吧。”青木遥人向内卫行了一礼,松了一口气:“殿下近日可好?婚期将至,想必殿下也难免有些……不适应。” 啊,殿下啊。内卫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略显敷衍地说道:“殿下好的很。不用结这婚就更好了。” 这是可以说的吗?青木遥人的心情从松一口气转至震惊,心说这小子不是……暗中爱慕我们殿下吧?这是什么宫闱秘事的发展方向?虽说他知道王族多少有点自己的爱恨情仇,这倒不是他这个臣子可以置喙的,但是…… 枫原大人好可怜。 都说了强扭的瓜不甜,两个素不相识的人怎么能见一面就定下婚约了,父母之命也不行啊。糟粕,尽是些糟粕。青木遥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怎么了,青木大人?”内卫继续用一种懒懒的语气说道:“这不是大家的共识么,如此一来,很多事都可以迎刃而解。你也不用整日案牍劳形,以至于被几位老不死的气晕过去了。” 青木遥人此时在脑内做起了语言转换题:「大人慎言,吾心甚惧」,这句话翻译过来大概是,您别说了,我害怕。 “行了,我也不逗你了,就当方才这些话我从未讲过吧。”他起身,意味深长地说道:“且看吧,青木大人。来日方长,瞬息万变啊。” 这话再应景不过了。他要做什么,青木和近藤都算大致清楚,只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既不敢问,又不敢拦。此事不可断定没有大御所阁下的授意,但若真是如此……那就有些毛骨悚然了。 大御所阁下和她的长公主,她们到底想做一出怎样的戏呢? “铛。” 身着巫女服饰的女子抖了一下手腕,金色的神乐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周围的人屏息凝神地低着头,巫女身后则静静立着这场仪式的两位主角。 这是神前婚礼的必经过程,巫女需要为二人进行祝祷,祈求神明的祝福。 鸣神大社是御用之地,平日允许民众参拜,但今日闭门谢客。一方面,大御所阁下移驾此处,闲人自然是没资格得见圣颜的;另一方面就是,此处有场王族婚事。 低阶侍从甚至无法越过神社前的鸟居,只能站在石阶上等候,洋洋洒洒地排了一趟下去。仅剩的侍从也无法都分到二人这来,毕竟屋子里有位更尊贵的存在,正坐镇在此。 枫原万叶在仪式前第一次接触到这些繁文缛节,不过好在也没什么人看着他,为表对神明的敬意,大家都低着头,所以他做错了也无所谓。这么说显得自己有些破罐子破摔了,不过他也发觉了一件事: 自己这位结婚对象,也就是稻妻高高在上的长公主,从方才开始就半低着头,没什么动静。枫原万叶听力不错,他怀疑他是站着进入冥想状态了,总之,和睡着了没什么两样。 「长公主」今日身着纯白的稻妻古式婚服,打褂及腰带处留有明显的暗纹绣花,也是用的白色丝线,所以不走近是看不出来的。发髻高高盘起,隐在那件同样纯白无暇的宽大织锦帽子下——据说名字是“白棉帽”,但似乎不是棉质的。这件东西的作用大概是,除了离他最近的枫原万叶之外,其他人都看不太清楚「长公主」的相貌。 但其实枫原万叶也看不见。看来新郎和诸位是一视同仁的,对于这位「长公主」来说,没有什么特殊的人可言。 两人就在一丝不苟做祝祷的巫女身后,佯装正经地罚站。 巫女踩着祝祷之舞的步伐,在二人面前动来动去。微风习习,一旁绯樱树的叶子沙沙地响起来,枫原万叶忽然听到一声轻笑,他有些诧异地侧过脸看向一旁的人,只见对方似乎是抬起一只右手捂着嘴,不知道是不是在……憋笑。 这就有些过分了,要是让巫女发现了可不太好。 枫原万叶瞥了一眼不远处同样在走神的侍女,不动声色地伸出手,碰了碰对方的手背。 「长公主」抬起一直半低着的头,画着朱红色胭脂的眼尾晃过他眼前,那双平日里疏离淡漠的眸子里,此刻有些意味深长的情绪。 他放下掩着下半张脸庞的右手,那副被精心打扮过的模样完整地出现在枫原万叶眼前。随后,他用只有两人看得见的动作,指了指正在祝祷的巫女。 枫原万叶心下觉得有趣,殿下今日的心情不错。他还以为会很低沉——好吧,情绪低沉的人不会做嘲笑巫女这种大不敬的事。 “殿下讨厌巫女”这事,是他在婚礼前夕从这人嘴里听到的。算是闲聊中互相了解的收获吧,虽然对方好像也没有和他互相了解的意思,只是顺嘴说了一句而已。 “八重宫司你可听过?”他记得当时内卫大人脸上的表情可谓是嘲讽至极了:“鸣神大社的那位,大御所阁下最为信赖之人。” 既然「长公主」都这样说了,那想必确实是十分信赖的。枫原万叶心想,不过可能这“信赖”有些……隐情。 “祝祷仪式终了。”巫女的声音打破了安静的氛围,她将神器放到前方的桌案上,回过身来打量起眼前这两位尊贵非常的新人。但是如果她没听错的话,方才是有人笑了一声吧? 枫原万叶向她微微颔首,将她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笑着道谢:“有劳巫女大人了。”随后便伸出自己的右手,「长公主」从善如流地将手放上去,随即由他牵着手领路,不紧不慢地走了。 实则方才也是这么过来的。他的衣服太繁复拘束,步子不大挪得动,得来个人扶着。索性枫原万叶就充当了这个角色,刚好他也顺路。 礼数很周全,不愧是世家出身,教养不错。巫女望着他们的背影,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又想起自己方才的疑惑:是有人笑了一声吧? 八重宫司大人先前叮嘱过她,如果祝祷过程中听见什么“奇怪的笑声”,大可忽略,那是怪力乱神闻到了新娘的“灵气”,前来发出的嗤笑声。现在看来果真如此,八重宫司真是料事如神。 大御所阁下正在神社的房间里和八重宫司聊天。两位据传是多年好友,想来也是一个在山上一个在城中,很久未曾见面了。 其实按照流程,这两位新人是需要在她面前走一遭的。说句通俗的话,她算是此间最大的家长,枫原家没有长辈,且她的身份特殊,是国家的君主。不过她说——让这两人早些回去吧,影向山的路不好走。 女君何时如此通情达理了? 想来是疼爱长公主殿下,不愿让其劳累过度。今日那身衣服就有些份量,穿着也是行动不便,只是神前仪式须郑重些,才穿了这无垢礼服。下山后,便可以松口气,换成轻便些的了。 但再轻便的也足有几斤重。况且王室讲究排场,服饰不可能简便过头了,这不合情理。 结婚真辛苦。巫女心中这样感慨道。 当事人对其中的辛苦自然深有体会,具体大概表现在,枫原万叶得保证「长公主」没有在如此浪费时间的路程中直接换身衣服,说出“还不如我自己走”这种话。这位祖宗看起来耐心有限,下影向山的路着实不如自己做内卫时走得快。 “您很担心殿下吗?”轿撵旁的侍女问他。这都是他第几次往这边看了。 “舟车劳顿,殿下怕是吃不消。”枫原万叶给出来一个很适合的理由。再说了名正言顺的,他有什么不好关心。 说话间,轿撵的帘子被掀开了一角,对方淡淡地说道:“无妨。劳你费心了,枫原卿。” 长公主的侍从是从宫中带来的,日后会跟着一同进府,照顾殿下的衣食起居。这算是王女下嫁的传统。不过枫原万叶也不傻,这个侍从八成是大御所阁下的人,别说她了,估计这里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大御所阁下的人。所以我们的殿下大概会找个借口打发了她,或者,压根也没打算把她带进府里。 还有就是,虽然婚是结了,但身份上还是君臣呢。枫原万叶也不知道这是谁发明的,不是谴责的意思,只是觉得疑惑。他这种情况比较特殊,难以相想象先前的下嫁案例里,两位是如何相处的…… “只是很无趣罢了。”「长公主」的声音里似乎带了一丝淡淡的埋怨。侍从欲言又止,看了一眼在马上的枫原万叶,压低声音安抚道:“殿下,就快到了,请您再忍耐一时。” “我说,优子啊。”轿撵中的人忽然轻飘飘地说出了她的名字,让她有些汗毛倒竖,不由得再次看了看周围的场景,没人抬头看她,都低着头做自己的事,赶自己的路。枫原万叶也没听见的样子。 “你年纪也不小了,没想过出宫找户好人家吗?”那个声音接着说道。 她惶恐地想说些什么,却被一个念头顶了回去:长公主殿下知道她是大御所阁下的人了。这是毋庸置疑的。至于出宫结婚,她确实是想这么做,但是碍于被安排进了陪嫁的队伍里,一时半会儿怕是没有希望了。 “这样吧,你把和你同枝连气的人都带着,说服他们一并从我眼前消失,我就帮你这个忙。”「长公主」轻声问道:“如何啊,优子?” 这已经算是语气极好的商议了,万一威胁起来……她连忙低声应道:“殿下,此事奴婢不敢做主,您……” 对方轻叹了一口气,随和而颇有深意地说道:“我也理解。只是这世间大多数人可不经等啊,小姑娘。” 长公主这话听起来像是另有故事。优子不由得怀疑这婚到底有多少是自愿的成分了。 枫原万叶挽着缰绳,耳边是平缓的马蹄声。他虽然猜对了殿下要打发这人,但没想到这么快就出手了,而且居然是以这种罕见的、通情达理的方式。怎么,比较照顾女子吗? 不知道他做了十几年的女子,是否更能理解当世女子的处境。 方才所说的“大多数人不经等”,其实是如今世道的常态。普通人家的女子过了及笄之年还未出嫁,便岌岌可危了。总有人年轻漂亮,婚约对象反悔的事也时常发生,虽然于情理中不地道,于法理中也有相应的处罚赔偿,但总归是心也伤了,人也没了。 家主大人还在四处漂泊时,常看民间因为此事闹得头破血流,老死不相往来的也有,总之闻者唏嘘,也让人深思这是为何。在本朝之前,甚至连关于单方悔婚的惩罚条例也没有。天领奉行在稻妻城中存续百年,枫原万叶不信这百年间,他们连这么一个小小的条例也做不出来。说到底,施行什么法令,是由当权者决定的。 所以女君才是稻妻上下独一无二的「大御所阁下」,她的特殊性不光是政治层面的,对于国家和人民来说,皆是如此。 行至花见坂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道旁全是人。天领奉行的卫队负责维持现场秩序,隔出了一条路来,枫原万叶扫了一眼,就看见鹿野院平藏远远地冲他挥了挥手,脸上的神情,恕他冒昧,他将其形容为“幸灾乐祸”。 先前他就问过了,因为王室婚礼的宾客也有所谓的讲究,鹿野院平藏十分坦荡地说出“我职位不够,就算是作为你的朋友也来不了”。实际上,如果婚礼的一方是「长公主」的话,除去御三家、总大臣和京都所司代之外,也没谁有什么资格来。从职位上来说,鹿野院是来不了。但他是京都所司代家的公子,这点无可置疑。 “算我求你,那席我吃不了一点。”鹿野院平藏叹了口气,“把我钉在位置上坐两个时辰,还不能随便和别人说话。什么饭能吃两个时辰我请问枫原大人,莫不是要让我一个大好青年上菜期间在位置上一阵一阵饿过去了?” 稻妻城本地人特有的说话风格,又出现了。枫原万叶说:“明月还问我,你去不去。” “她那天忙得估计也没空理我。不去。”鹿野院平藏倒是很清醒。 到了府前,长公主该下轿撵了。 按理说这是最有机会看见其容貌的时刻,对民众的吸引力巨大,不过天领奉行也想到了这一点,打从他们进了巷子开始,枫原万叶就再没见过一个人影。 侍女抬手撩开轿撵的帘子,一只白皙纤细的手虚虚地向轿外一搭,他抬手去接,对方便握住他的手,借力从轿撵中下来了。与此同时,他发觉原本作装饰的末广不知何时被这人拿在手里,作遮挡面容的工具了。(注:末广就是折扇,婚礼中是女方礼服上的一种装饰,表示庆祝的物件。) 「长公主」抬起头与他对视一眼,淡淡地说:“走吧。” 明月给他送完茶之后就站在默默站在一旁,枫原万叶知道她是有话想说,反正宾客也还没入场,要讲什么也无所谓…… “家主大人。”她欲言又止道:“您……怎么没说长公主殿下是……” 枫原万叶缓缓侧过头,露出一个疑惑的眼神,心里却盘算着这姑娘不是发现了什么不该发现的事了吧? 明月眉头微皱,神情复杂地说道:“我从来没见过如此好看的人……不,我说不准……我没有冒犯殿下的意思,但是……您为什么事先没……我刚才差点在门口摔一跤……” 这算哪门子事。枫原万叶眼看她这个话都快说不清的样子,心想有这么夸张吗,虽然确实很好看就是了。他好笑道:“摔一跤也不过分。” “……您别打趣我了。”明月咽了咽口水,闷闷地回了一句,“我去准备迎接宾客了。”说罢转头走了。 枫原万叶于是接着哭笑不得地喝茶。不多时「长公主」更完了衣,步子比方才轻快不少地从侧门过来了。 他打眼一看,是件雷印绣纹的紫色振袖,将盘起的发髻放了下来,这是未出阁姑娘的打扮。稻妻习俗,这是新娘最后一次穿出嫁前的衣服。振袖是给未婚的女子穿的礼服,今日之后,就只能穿留袖礼服了。 「长公主」拂了拂衣摆,在和他并排的位置坐下,没什么言语。端起茶盏喝了两口,又放下了,百无聊赖地开始拢着袖子打量底下的座席。 “殿下,”枫原万叶问道:“可是累了?” 他也没直接回答枫原万叶的问题,而是又问了个问题:“枫原卿,你晓得那衣服有多重吗?”他抬起手,宽大的衣袖因重力滑落,堆在肘部,露出一截匀称又不失力量感的手臂,手上比了个“三”。 虽然没说累,但字字句句都很累。枫原万叶尽量避免自己被其余的事物吸引走注意力,假装喝茶,心想,待会他们还要在这接着待两个时辰,一个很累的「长公主」,谁知道脾气有多难料理。 他发间的簪子是很素净的样式。稻妻城中有这种风气,越是地位高崇的女子,越不屑于佩戴华丽的首饰。若不是今日结婚,恐怕是连这个簪子也没有的。 “繁文缛节也太多了,先前怪不得白鹭公主说,让我节省些体力。”他垂下手,整了整袖子,语气里有些埋怨:“想来她说的对。” 白鹭公主啊,神里家的meimei。今日怕是也要来宴席之上露面的。枫原万叶先前听说过她,是个平易近人的风格。她和「长公主」的关系……他问道:“殿下和白鹭公主关系不错?” “认识罢了。她毕竟是神里家的小姐,虽然也是顶着公主的名号,但她并不住在宫中。”他语气淡漠地说着,好像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宫内并不如外边行事方便,而且想来也是不自由的。枫原万叶问他:“殿下今日心情还算不错,是因为从此以后在城中活动,便利不少吧?” “你倒是聪明,枫原卿。”他说:“不然我何苦浪费这么多时间来结这个婚。说句不好听的,”枫原万叶看他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有几分坦然,“你也不情愿吧。” 枫原万叶笑着摇了摇头,诚恳道:“殿下,我自然是愿意的。” 毕竟要借机弄清楚这位的计划,最好的方式就是接近他。现在好了,同一个屋檐下,他很难不知道「长公主」到底想做些什么。作为和对方同气连枝的长公主派新晋人物,家主大人还不想无缘无故地按照对方的意思,充当一个吉祥物。 「长公主」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解的神色,但也没多问,百无聊赖地低下头去,蘸着茶盏中的水又在桌茶案上写些什么。既然是能在自己面前写,自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枫原万叶如此想道。 不过,他好像写的是另一种语言。不是稻妻本土的,也不是官话,在记忆中搜索了一会儿后,枫原万叶反应过来:这是至冬的文字。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怕自己看懂了还是怎么的。他写得很快,水痕也消失得很快,留存不了多久就烟消云散了。然后就是新的水痕附上去,又消失了。传闻「长公主」的手迹罕有,就算是总大臣也未尝得见过,听起来似乎并不喜欢写字。 枫原万叶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或许他根本也不懂这个人,「长公主」也并非时时刻刻都是稻妻的储君、雷电家的王女,他总会有忙里偷闲的时刻。 在外人看来,如此一个人,毫无破绽。但枫原万叶知道并非如此,他总归有流露自我的时候。 宾客已经陆续来了,按部就班地坐下。「长公主」也不再写字,只是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殿下若是无聊,”枫原万叶轻声提议道:“我陪殿下聊聊天吧?” “你去过至冬吗,枫原卿。”对方没跟他客气,接过话头说了起来:“方才我写的,你可认识?” 枫原万叶正欲回答“不认识”,被对方先一步说道:“聊天还说假话就有点不厚道了。” “……殿下,你写得太快了。不过,”他回答:“应当是至冬一本书里的话。” “看来武家出身也并不是像传闻中的一样,枫原卿的学识算得上渊博啊。”「长公主」还是低着头,两人看似各发各的呆,却用仅限于此的音量再聊些完全不相干的事,既无关政治,也无关稻妻,更无关婚礼。 那是本什么书?枫原万叶曾在至冬的某处报刊亭里看到过它,鉴于老板是个颇为开朗的小伙子,于是当场开始拉着他大讲特讲,这可是自己最喜欢的诗集。 他看了一眼下方基本到齐的宾客,与他干系不大,幸好不用一个一个应酬。枫原万叶继续轻声问道:“殿下,可是从哪位至冬的使臣那里得来的书?” “稻妻来过很多使臣。”对方说:“记不清了。” 他说的是实话。稻妻城是个总有人来往去行的地方,锁国令之后的如今,外国使臣不比先前的时候多,他年岁尚轻时,总有使臣会送些东西,最后辗转落到他手上的也有。对稻妻人来说,是足够新奇的,对他当然也是。他确实思考过,稻妻之外的地方,按理来说,足够广阔。 所以枫原万叶为什么要回来,他不太理解。 稻妻可是像个笼子一样。岛与岛之间也是笼子。就算是为了家族,还是别的什么,这个选择也并不轻松。难受的时刻并不是初始,而是带着那些自由的记忆待在这样的地方,待了些时日,在某刻忽觉度日如年。 他说:“枫原卿以为,自在的日子过惯了,现下如何?” “自在的日子有自在的烦忧。旅途劳顿,风餐露宿,漂泊异乡,时时警惕。”枫原万叶倒也坦然地笑了笑,缓缓说道:“现下觉得,吃软饭也没什么不好的。” 朝中先前有过这样的言论,民间也一样。不得不说他有些愧疚,把一个世俗意义上的男子卷入这种舆论风波,不厚道的是他才对。但与此同时,否定男子的价值说来也只需要一句“不如女人”,听起来也自有其荒诞之处。 换做别人,或许早就恼羞成怒了。不过枫原万叶却没有,反而,他将其当做朝堂间的一种玩笑。因为确实不能从实质上奈他何。 「长公主」也好笑道:“挺有道理。不过要是枫原卿都算吃软饭的话,那这世间也没人吃饭会噎着了。” “殿下是在夸我吗?”他说。 那人拿起茶壶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茶,期间悠悠地递给他一句“枫原卿可不像是会吃软饭的人啊”。也不知是夸是讽。 枫原万叶认为这是长公主的敷衍学问,如果不想承认一件事的话,就顺着对方说好了。稻妻城的话语含蓄,真诚地夸赞一个人时,反而不会当面说出很直接的话语。就像现在这样。 不过保不齐对方是想说,自己既然有胆子平乱,为什么没胆子拒婚。就算是女君,也不能按着别人的头结婚。 他们真是被按着头才坐在这里的吗?枫原万叶自觉,并非如此。 两个时辰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宾客们陆续离开后,宽阔的大堂里只剩下两人还跪坐在原地。枫原万叶看了眼外边的天色,早就黑了下来。 旁边的「长公主」打了个小小的哈欠,问他:“枫原卿,你怎么不起来?” “腿麻了。”枫原万叶说。 「长公主」闻言笑了起来,一开始还低着头、轻轻地笑,后来直接抬起头看着他,唇边有明显的弧度。枫原万叶看见他眼神里跳动着喜悦的光,估计是真被自己逗笑了。 “好吧。”他轻咳了一声,“至少在这点上是一视同仁的。坐两个时辰,是人都腿麻。” 枫原万叶心中有些感慨,他能感受到自己会庆幸这样的时刻,在这位殿下难得如此柔和而富有人情味的时刻。对于「长公主」的误解,他不由得想,到底哪种才是误解。 “殿下的侍女说,今日那身衣服穿上没法吃饭。殿下怕是从早上开始就空着肚子。”他展露出自己的关切。 “我还想问呢,什么规矩定的我这桌上放不得点心。”他用食指点了点面前的茶案,十分自然地支使他道:“劳烦你去下边哪位的桌上拿一盘了,枫原卿。” 他是不是饿急了。枫原万叶试探地问道:“殿下,那些都凉了。我吩让厨房再做一份吧?” 「长公主」幽幽地瞥了他一眼,看起来竟然有些委屈。随即叹着气说:“好吧,好吧。第一天就把我饿死,也行。” 哪有这么回事。不过看来心情确实不错,还能和自己有来有回地讲玩笑话。枫原万叶无奈地笑了笑,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行礼道:“那我去厨房给殿下拿。殿下喜欢什么样的?” 他果断地提出了条件:“不要甜的。” 枫原万叶愣了一下,拢着袖子看向他,一脸无辜道:“哪里有不甜的点心啊,kuni。” 又开始这么唤自己了,也不知道是谁给他的胆子。「长公主」和他两相对视了一会儿,默默撑着自己也站了起来,抬手开始解腰上的衣带。“算了,我自己去拿吧。”他说。这身衣服着实穿不下去了,压得他有点透不过气来。 还没解到哪里呢,被这人走近来劝道:“要是不便行走,不如我带着kuni?” 你想如何带着我。他看了看枫原万叶,用眼神询问。对方说:“抱着也是可以的。”看样子不像在说假话。 那不如我自己走。说话间衣带已经解开,被他扔在地上,他利落地将外面那层厚重的振袖从身上脱了下来,抬脚便走。枫原万叶连忙跟上去,将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给他披上。 他淡淡地道了句“多谢”。 枫原万叶并不怀疑他没有任何谢意,对这位殿下来说,“我行我素”这四个字并不能概括这种性格,他既不想浪费时间去换件衣服,又不想假手于一个并不了解自己口味的人。这是一种简单直接的方式,简单得有些粗暴了。 不,不是「长公主」性子直,只是对于他来说,这宅子里没有他要虚与委蛇的对象。退一步讲,他今日就算自己一个人穿着里衣去厨房找吃的,也不会如何。没有侍女会得罪身为「长公主」的新夫人,不是吗? 这样就显得枫原万叶的举动不能说是多余吧,只能说是没什么用。 然而众所周知,在家主大人心中,家里最值钱的地方是厨房。他能放这位祖宗自己去就怪了。 明月从门口急匆匆地回来,现在已经有些晚了,不知道晚饭还赶不赶得上正点。家主大人和……殿下,一天劳累下来,估计都快饿坏了。还好她事先在厨房备了些东西,因为今日要宴客,她也是从早到晚,紧张兮兮地忙到现在,才大松一口气。 小姑娘脚步匆匆地拐过走廊的折弯,却忽然生生地刹住了脚步,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末了,又试探着向前走了两步,手搭上了廊下的柱子,似乎在看不远处的什么,一副认真的样子。 厨房门开着,那人一头如瀑的紫色长发,修长的身影,披着件外衣,应该是在……偷吃。家主大人侧着身子,低头在看面前的人,灯火照在他的侧脸上,柔和得过了头。 那是新夫人吗?那是殿下?明月脑子里冒出好几个问号,不由得伸手捂住了微张着的嘴。新夫人的衣服呢?为什么在厨房偷吃?为什么家主大人也在? 不对,好像算不上偷吃。明月心想,这是他们自家的厨房。 今日是夏至,好日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