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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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雨雾交织的夜里。 阴不负沐浴完,倚在榻边看了会儿书正打算吹了灯睡觉,忽听得有人叩窗。 他披了衣裳去开门,把风尘仆仆的人迎进房间,又转过去倒了杯茶递过去。 茶水一直煨在炉子上,正是温热,消弭了些外头的风霜苦寒。 阴不负见骆枕匣发上衣上还站着些外头的雨滴,便随手扯了架上的帕子给骆枕匣擦干,问道:“你怎么大晚上到我这里?” 骆枕匣说:“有个差事很急,马上就要出城。我突然很想你,便顺路来看看你。” “你这人......”阴不负脸上泛起热意,伸手轻推了一下骆枕匣,又照例对骆枕匣说一句:“万事小心。” 房间里点着支小烛,显出几分幽晦。 骆枕匣在晃晃悠悠的烛光里凑到阴不负身边,低下头来将他抱进怀里亲了一下,对他说:“...放心,我与...同去,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而后饮完那杯茶匆匆离去。 骆枕匣来得太急,走得也太急,这短暂的相会便显出几分虚妄来,那几句话也模糊在淅淅沥沥的夜雨声里。 阴不负后来枯坐了几夜才将当时的情景辨清。 幽幽烛光里,骆枕匣低下头来望他,对他讲的那一句是—— “你放心,我与萧将军同去,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能有什么大问题呢? 不过是....... 曝尸荒地。 那一日出城去的将士们都没有回来。 说是这支军队勾结北蛮,走私军械粮草,被总兵截杀在城外的荒地里。 哈,好痛人的一个消息。 官兵对着册子一个一个检查过去,确认了他们全都死在城外的荒地里。 阴不负站在很远的地方,在风里听见好些他熟悉的名字。 他先是松了口气,说还好还好,卷上有名,不至于尸骨无处可寻。 又想起来说这些尸首被曝尸荒地。 阴不负本来应该要哭,可是无端生出一股子荒谬笑意来,于是他眉眼唇鼻拼拼凑凑挪了又挪,最后扯着嘴角笑起来说——这算什么有处可寻? 被自己人杀死在关城外的荒地里,死后背上那样的污名,尸骨就这样晾在荒地里,还要被野兽啃食,遭风吹雨淋。 这算哪门子的有处可寻。 关城里闹得风风雨雨,阴不负全然不听,只是兀自在屋子里翻着东西。 他从柜子底下翻出一大堆宣纸、炭笔、染料,东西有些旧,但好在没有损坏,还能用。 他又熬了两个大夜连夜赶出要用的东西,半夜里带着一大堆东西赶到那片荒地去。 荒地里起着雾,雾大到让人看不清路,天色沉沉,像是要下雨,但到底没有下雨。 风萧水寒,荒无人迹,空气中还弥漫着血腥气,那些尸骨静静卧在沙地里。 天气不算很冷,却不知道哪里生出一股寒侵入骨髓里,让人抖个不停。 阴不负深吸了一口气,勉强镇定下来,有些颤抖的手却还是捏不住香烛。 那香烛掉到地上,阴不负跪着伸手去捡,被土地里的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这些尸首曝尸荒地,又没有被收敛,不知道遭了什么野兽啃食,骨头和皮rou散乱的落了一地。 阴不负垂眼去看,将刚才戳自己的东西看清,不过是一小块很锋利的碎骨而已。 他跪在那里,呆了两秒,盯着这块碎骨,下意识问一句—— 骆枕匣,你是不是也痛极? 空空荡荡,没有人应。 他便笑,觉得自己真是魔怔,怎么对着这种东西问这种问题。 仰头看见茫茫的雾,空气里的雾气太足,几乎要凝出水迹,触在脸上冰凉湿腻。 这样潮湿的水意让阴不负后知后觉想起来,此情此景,确实应该是要哭才对。 哭这草木虫鱼,哭这山川风雨,哭这日月星辰。 要痛痛快快的、撕心裂肺的哭,哭到头晕气短、眼前发黑,哭到呕出怨气郁气、呕出心肝脾肺,最好能眼皮一闭直接哭死过去。 阴不负伸手抹了把脸,脸上冷冷凉凉,却没什么水迹。他实在是一滴泪都掉不出来,于是五官拼拼凑凑,挂在脸上的便还是笑。 算了,他想。 笑便笑吧,要接人回家,确实是要高兴点才是。 阴不负就这样乱七八糟的想,手上动作也不停。 他立起招魂蟠,从怀里拿出骆枕匣原先留给他的头发点燃了放在地上,跪在地上将身子压下去。 第一拜,先问日月星辰,四方天地—— 可曾见过迷失于此的魂灵? 月隐日沉,天地寂静,无物回应。 第二拜,又问草木山溪,凄风苦雨,鸟兽虫鱼—— 可曾见过迷失于此的魂灵? 雨丝轻轻,簌簌虫鸣,有什么东西被牵引着过来,附在纸人身上。 第三拜,算是谢草木有灵,谢风雨有情。 阴不负看着纸人动起来,又伸手在浸着血的土地上画着什么东西,嘴里念起古老的禁术咒语。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归来随我去。 天一点点亮起来。 阴不负收拾好一地的狼藉,将那大纸人珍而重之地卷进卷轴,一步一步往回走,消失在雾里。 收敛尸骨实在是来不及。 更何况要想从七零八落的碎骨烂rou里凑出一个完整的人形实在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也没有意义。 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情。 这样一桩冤案,不能就这样被揭过去;这样一群忠义之士,不该背着莫须有的罪名被遗弃消磨在这片土地。 阴不负要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情,即使现在他还毫无头绪。 迢迢归途,茫茫雾气。 阴不负在一片大雾里看见一个熟悉的人,那人正一步一步往北边去。 阴不负停下脚步,看着雾中的青色人影,问那个人说:“先生,你要往哪里去?” “我要往北边去......”那人也看见了他,停下脚步来扶着树续了口气,像是笑着一样对他说:“我要往北边去,去做一出...大戏......” 两个人站在将散的雾里,遥遥对上眼。 也不是毫无头绪。 先生原先是这支军队的军师,先生也见不得这样的事情。 他只需要相信先生的智计,再为先生出一份力。 阴不负这样想,点点指尖,一只纸鸟飞到青衣书生手里—— “先生,我要回关城里。先生过去了记得给我传讯,我也要出一份力。” 走到城门下的时候正好出太阳,驱散了些清晨的寒意和雾气。 阴不负仰头去看,看见好大一轮红日挂在那里。 边地的日月永远都是这样分明。 永远高悬如明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