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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祸(6)我说卢世瑜。你叫他来。

    

横祸(6)我说……卢世瑜。你叫他来。



    一

    他在工作群里给大家发了消息,告诉所有人,自己要离开昆明了。收到了几条“一路顺风”,卢世瑜不在其中。

    回北京吗?他想着,又觉得不甘心。北京有什么好的,一个憋闷得不行的独居小公寓。回去之后不过是把喝酒吃零食打游戏的日子捡起来再过一遍,没意思得很。

    索性租了辆车。行李箱扔在后座,漫无目的围着昆明转。

    他去了名声在外的翠湖。倚靠在湖边的树上喂鸽子,抱着速写本把眼前景象画下来,涂涂绘绘,树梢和湖面的波纹跃然纸上,总算让心情好了一点。

    不想跟同事们正面撞上,他有意避开了云艺安排的昆明游路线,从翠湖公园出来时,已是夕阳西下。

    钻进驾驶座,准备驱车离开。

    手机架在方向盘边上,挂了个倒挡,驶出停车位。接下来去哪呢?他想。不如再往南走走,去大理或者西双版纳。

    一边开着车,电话铃忽然响了,是一位艺术家经纪人。他离开北京之前这位经纪人就和他有了些联络,大致是说他们公司很看好萧定权未来的发展前景,希望能签下他。但萧定权自己没有签约的意向,两人目前还在拉锯中。

    “不是来跟您聊签约的事情。”经纪人说,“我是想告诉您,北京这边有一个项目,不知道您感不感兴趣。”

    “你说。”

    车辆正驶过闹市区。他开着免提,经纪人用平常的声音说话,他根本听不清,皱起眉头吼了一句“你大声一点”,对面提高了音量,他还是没能听清。

    他干脆把手机摘下来,左手拿着手机贴到耳边,右手握着方向盘。

    “再说一遍。”萧定权道。

    周边的车辆开始摁喇叭。这种噪音交叠的情景最让人烦躁,旁边又传来司机的叫骂声。萧定权本想骂回去,想想自己是个读书人还是忍住了,一边分心去听电话里的工作介绍,一边脚踩油门驶过拥挤的十字路口。

    意外就是在这一刻发生的。

    萧定权后来想不起来了,究竟那车是从正面撞上他,还是从侧面。他只知道自己被撞得很严重。巨大的冲击力把他紧紧勒在安全带上,手机飞了出去。安全气囊弹出,车门严重变形,窗玻璃也碎掉了,飞溅的碎片划过他领口——

    车身被撞出几米远。他来不及做任何反应,立刻就晕了过去。

    耳边尖叫嘈杂悉数退去,世界沉入一片黑暗。

    二

    一片很温暖的黑暗。

    他隐约记得自己是遇到祸事才被埋进黑暗里,却记不得是什么祸事了。他本来要去哪,本来要见谁,也统统都不记得了。黑暗很温暖,就像mama。

    他枕在无尽的黑暗里,像睡在母亲的怀抱中。

    “mama……”

    萧定权轻声呢喃道。

    于是他真的在黑暗中看见了母亲。那位远赴夏威夷生活,鲜少回来他身边的母亲,此刻真切地站在他眼前。

    比他矮上许多。他已经长成了大人,可以保护别人的大人,他弯腰将母亲揽入怀中,母亲的手轻轻抚过他的后背。

    “mama。”

    萧定权有点哽咽。为何越是对亲近的人越说不出想念来?是觉得自己长大了,想念母亲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吗?

    “诶。”母亲笑着说。“我的阿宝。”

    萧定权一瞬间恍了神。原来上一世的母亲也在这里,她们灵魂重叠,在他的世界里变为了同一个人。

    “你为什么这么难过,阿宝。”

    “我……”

    他站直起来,两眼哭得通红。

    “我很疼。”

    “哪里疼?”

    “手臂……很疼。”

    分明在幻境中什么也感觉不到,却又好像知道自己的身体哪里受了伤害。

    “还有,心很疼。”

    “……我爱上了一个人。”

    他面前的母亲踮起脚来,轻轻用手抚过他的额发。他几乎能感受到那种触觉,温暖得不可思议。

    “阿宝。”母亲说,“不要背叛自己的心。”

    可是如果我也恨他呢?萧定权想问她。如果我恨他呢。

    爱上他已经足够痛苦,我却又发现自己在恨他。如果爱和恨的反面都是不在意,那我可不可以努力一点,朝着不在意的方向去。

    忘记他。

    这算背叛了自己的心吗。

    “阿宝。”

    幻境里的母亲似乎能听见他心里在说什么,她轻声地回应道。

    “人是矛盾的动物。无论做什么都会后悔的,所以,尽管去做吧。”

    “时间会回答你的。”

    她的手放在他脸上。萧定权低下头来,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他额头。

    世界在那一刻再次陷入混沌。

    支离破碎。

    三

    他又一次醒来了。

    躺在病床上,灯光白得晃眼。戴着呼吸面罩,压得他鼻腔发麻,用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左臂传来一阵疼痛。随着他机体意识的复苏,疼痛缓慢而绵长地袭来,他忍不住轻声呻吟。下意识地往左侧蜷缩过去,却发现自己的左臂被绷带缠紧,向上拉起来,吊在了床顶上。

    一旁的人起身走近他,把他按回平躺位。

    “你醒了。”秦关松了口气,“你先别动。”

    “……”

    他说不出话,不然一定要问问秦关怎么会在这里。

    秦关叫来了医生。呼吸面罩摘下来,医生压开他的眼皮看了一眼,语气非常平淡:

    “醒了就好。闭合性颅脑损伤,轻型,没什么事,好好休养就能恢复。”

    看着秦关茫然的眼神,她补充了一句:“就是轻微脑震荡。刚才在诊断书上签字的人不是你吗?”

    “不是我,是……”

    秦关看了一眼萧定权,没有说完这句话。

    医生伸手调了吊瓶的流量就准备离开。萧定权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

    “我的……手……”

    “你的手没有骨折,只是脱位。已经帮你接上了,你运气很不错。需要固定几天,这段时间别乱动,会好的。”

    “好好休息。”

    四

    他躺着,混沌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记得自己在翠湖公园边上,从车流密集的十字路口经过,然后,好像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然后……

    一阵头痛袭来。他皱紧眉头,右手按到额头上,摸到一块纱布。

    “都说叫你别动了。”

    秦关坐在旁边,一边削苹果,一边用无奈的语气说。

    “你不是回去了吗,又在昆明乱晃,这种倒霉事也能让你碰上,你出门之前应该查查黄历的。”

    “撞你的那个车主,把油门当刹车踩了,他全责。”

    苹果一块一块切下来,装进盘子里,放在了他床头。

    “喝点水不?”

    他点头。于是杯子递过来,他把头颈抬起来一点,秦关扶着他,装水的杯子送到他嘴边。

    就这点动作,浑身都像骨头要散架了一样疼。

    几口水咽下去,他才有力气开口问他:

    “我睡了多久。”

    秦关看了一眼腕表:“六个小时。”

    “……你怎么会在这?”

    “卢老师叫我来的。”秦关拿了块苹果送进嘴里,欣赏着萧定权脸上僵硬的表情,“没想到吧。”

    “……”

    萧定权默默地躺平,眼望天花板。

    “我猜你应该挺疼的,但我没见到你进医院的样子,卢老师叫我来的时候你已经躺在这了。伤口都处理好了,医生说你没有危险,很快就会醒的,老师就叫我陪着你……噢,对了,你上新闻了。不过你和肇事车主都没大事,新闻也不大。卢老师说你应该不希望太多人来打扰你休息,就没有声张,不然这事儿要往大了说,云艺也脱不了责任……当然,都取决于你,你要是想的话,云艺的领导肯定会带花来看你的。”

    萧定权听着他啰嗦,在床上轻微地摇了摇头。

    “不用了。”

    “好。”秦关又拿了两块苹果,递了一块给他,他张嘴叼住,缓慢咀嚼。

    吞咽功能正常,说明身体没有大碍,只是好疼。

    除了被绑成木乃伊的左臂之外,他身上还有一块又一块的淤青,藏在病号服下。还有被撞碎的玻璃划破的血口。但他自己看不到,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只能感觉到疼。

    左臂疼得发麻,浑身的伤口疼得让人心慌,头也疼。晕过去真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他感觉不到痛。或许是脑震荡的后遗症,睁眼后对世界的感觉也不一样了,在萧定权眼中,它本该是丰富多彩的,现在好像……苍白了许多。

    即使听到“卢老师”三个字,萧定权心中也并无多少波澜。

    这不是坏事。萧定权想。

    “你要见见他吗?”

    秦关问。

    “……谁?”

    “卢世瑜啊。”

    萧定权用了一半脑力去想秦关怎么会对卢老师直呼其名,另一半大脑给出一个简单的回答:“他应该不想见我吧。”

    “他怎么可能不想见你啊。”秦关说,“我没来之前他一直守着你,医生都劝他去休息,最后骗他说你应该很快就醒了,他才走的。”

    “其实她们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醒,我问过了。只是看老师的脸色太苍白,她们可不想再收治一个吓晕在这的人。”

    秦关的语气太平淡,萧定权甚至分不出他是说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老师很担心你。”

    萧定权动了动嘴唇,没答话。

    病房里安静下来。门外传来痛苦的呻吟声,然后是陪护人员轻声细语的安慰,窗外是寂静的黑夜,偶尔有一两声蝉鸣。

    秦关叹了口气。

    “你还要再休息会儿吗,我帮你关灯。”

    “……不了。睡不着。”

    萧定权说。

    “疼得厉害。”

    “我去帮你要两颗布洛芬?”

    萧定权再次摇了摇头。

    又是一片安静。他几次张嘴,又几次闭上,秦关都无聊得准备玩手机了,萧定权终于转过头来看他,声音很轻:

    “他现在在哪。”

    “什么?”秦关没听清,皱着眉头凑近了一点。

    “我说……卢世瑜。”萧定权道。“你叫他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