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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镜中鬼生祸东极海 镜外人携剑故地行

    第一回 镜中鬼生祸东极海 镜外人携剑故地行

    春夜多见海雾。雾气是沉凝的铅灰色,团团围着风浪里一叶舟子。夜色昏昧,撑船人站在船尾,青衣蓑笠,垂首不言。身边一盏孤零零的纸灯笼摇摇摆摆,像颗布满红血丝的眼珠。

    呜咽的箫声自海面上传来,不知奏者谁。雾太浓,于是乐音也滞涩。

    赵思青摊开手掌,掌中是一面小小的菱花镜。他没有这类东西,是临时找岛上弟子借来的。镜面昏黄,映出模糊的淡红月影。小舟与岸渐近,故地杂草丛生,远望杳无人烟,正是柳氏灭门后的镜天阁旧址。

    镜天阁覆灭后此地多有人来,或为寻宝,或为查探,或为访胜。一时之间,岛上游人往来络绎,甚是热闹。但每逢阴雨天气常常发生怪事,前一刻还在谈笑的人,眨眼间便消失无踪遍寻不得。最开始是一两个人突然消失,到后来满楼的人都瞬间不见。失踪的人愈来愈多,算下来竟有百余。事情传开,渐渐便不再有人至此。东极海上人心惶惶,道是镜天阁闹鬼,就连出海的渔船也刻意避开这一带。那失踪的百余人里有好些个龙吟弟子,都是听闻此事后前去查探的,结果也陷在了里面。后来的人只在空荡荡的地面上捡到一张匆忙写就的纸条,上边是个潦草的“镜”字。

    这便是赵思青夤夜携镜来此的原因。

    眼看着就要到岸,却始终相差咫尺之遥。他注意到船上只自己一人,小舟的吃水却很深。赵思青低头,看见水下伸出几只苍白泛青的手死死扒着船舷。手很粗糙,大概主人生前是劳苦命。也未有进一步的动作,或许只是不想让他踏上那座岛。

    用树枝轻轻拨开那几只手,小船得以继续前行。顺利靠岸,月下柳色轻阴。赵思青拂开柳条,忽然想到此岛原先似乎不生柳树。

    明明时日相去不久,镜天阁却残破得厉害,倒像是荒废百年。原先的道路已被荒草吞食,借着一点昏暗的月光,赵思青勉强辨别方向朝揽星楼寻去。百戏苑寂静无声,间或有几声虫哭鸦啼,戏幕后偶而掠过黑影,不知是鸟是兽,是人是鬼。通天梯已经损坏,只得握着垂藤攀援而上。小平台仍残留有雷电冰霜故迹,剑痕今犹在,昔人崖下骨。

    前几处他都已细细搜寻过,确实没有人踪。来到揽星楼,赵思青见深浅纵横剑痕遍地,思及柳星闻当日终极之战,终是不免一叹。举着镜子走了几个来回,除了招来一片乌云遮住月亮,并无任何怪事发生。

    几丝冷雨扑到赵思青脸上,他体温本已很低,雨水却更加寒凉:“下雨了?”

    雨丝绵密如钢针,一把把扎入地面,不多时就积起大大小小的水洼。青色人影映在其中,略微有些变形,但引起赵思青注意的,并不是扭曲的倒影。

    夜幕幽暗,仅有不时闪过的疾雷带来一瞬刺眼光亮。明晃晃的积雨里倒映出的景象,揽星楼里多了一些东西。

    数张黄符。

    大多数被撕得稀烂,仅剩的几张飘飘摇摇地黏在屋檐下,窗棱边,以及门柱上,符箓上朱砂颜色黯淡,显然就要支持不住。

    赵思青半跪在地,凝视着渐渐蔓延扩大的镜面似的水洼。不需他做什么,只等细雨吞没镜天阁,自己便俨然已经身处倒影之中。他随手捡起一张已损坏的符咒,残破的纸张化作一只黄鹤,在雨中跌跌撞撞地前行,似要为他引路。

    且去看看。

    黄鹤一路西去,带着赵思青来到一处柳林。柳条无风自动,有的往左,有的往右,织成个笼子将他罩在里头。黄鹤在一处坟茔前停下,化作一团青绿磷火,然后在雨水里灭去。赵思青低头,见墓碑上刻着柳星闻的名字。

    即便早已知道他于揽星楼一战中殒命,此刻仍不免怔忡一瞬。来看望他本应带些拜祭之物,可自己身边什么也没有。赵思青想了想,折下一枝青柳放在碑下,权当送别。

    清雨浥轻尘,坟前柳色新。更尽一杯酒,此去无故人。

    他转身离开,却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脚踝往回拉。不知哪里来的柳条爬上双腿,捆住他硬生生将人拽回坟墓前面。蛇一般的柳条绞缠在关节处,令人动弹不得。赵思青沉住气,下意识问:“谁?”

    这话问得不好,赵思青很快反应过来,但须臾之间,那些柳条已经钻进衣服里,勒着身体渐渐收紧。轻微的痛楚自躯壳传来,赵思青并不在意,只是叹息:“柳少阁主,是你吗?”

    柳条停止了动作,在那些勒红的地方轻轻搔弄起来。对赵思青来说,倒比方才要难捱些。柳条未为难他,却也不打算放他走。赵思青不明白柳星闻的意思,又思索那失踪的一百多人是否与他有关。正要直言询问,荒野里忽地响起乐声,随声而起的,还有丝丝缕缕灰白雾气。

    雾气湿冷浊沉,迅速蔓延,如触肢般攀爬撕咬着雾中一切。若有修玄之人在此,一眼便能看出,这些灰雾,其实是几乎凝为实质的怨煞气。

    不知何时,天上开始飘落细碎的殷红花瓣。赵思青伸手接来一片,是扯碎不成样子的杜鹃花,花雨丝丝缕缕,漫天而坠。无数蝴蝶穿花而过,蝶翼素白,薄如纸页。若忽略渐渐逼近、一喜一悲的乐声,也可赞一声良辰美景。

    赵思青枯木平挥,柳林中的迷雾被剑气荡净,却迅速重新凝聚将他围困。夜空里现出不祥的黑天红月。那蝶云花雨梦幻泡影,也显现出狰狞本相。

    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纸灰和血雨之中,两支队伍离赵思青越来越近,西侧乃是迎亲的队伍,八个纸人抬着大红花轿,面孔上被笔墨简单勾勒出大笑的嘴,无瞳的眼,以及两团喜气洋洋的红晕。东侧则是送葬的队伍,同样是一队纸人抬着桃木大棺,区别在于,抬棺的纸人嘴角下撇,皆是苦相。

    唢呐吹得震天响,两支队伍狭路相逢,夹在其中的人躲是躲不过的。赵思青本没打算躲,又被柳条牢牢定住,想动也无法。因镜天阁此事超脱常理,来之前他寻人了解过怪力乱神之事。眼下这情景叫作撞煞,溺水而死之人为白煞,新婚丧命之人为红煞,红白相遇,怨气冲天,寸步不让。普通人遇见想要破境而出,只能等队伍撞上,自己入轿或棺后再作打算。

    不过一息功夫,迎亲送葬两支队伍已近在咫尺。除乐声以外,还能听见嘈杂人声,似笑似哭,如泣如诉。声音消失的一刻,赵思青眼前一黑,待到恢复光明,人已坐在花轿之中。

    花轿与棺材合为一体,上为轿,下为棺,相撞后棺轿仍在前行。轿子里燃着一对花烛,最下面是和合二仙,中间盘龙栖凤,顶上花蝶成簇,写着诸如百年好合、龙凤呈祥之类的吉祥话。赵思青俯身叩了叩脚下的棺材,是空的。没想到的是,棺材里也传出咚咚两声闷响。

    棺中是人是鬼?是同样至此遭逢诡事的其他人,还是……他呢?

    棺材盖钉死了,推不动。轿子里花烛未减一寸,赵思青却觉得越来越热。热浪阵阵,像要把人炙烤融化。棺材底下渗水进来,冰凉微腥,应当是海水。水没有流出轿子,一直在缓缓上涨,逐渐没过小腿。他灵机一动,取出那面菱花镜一照,然后看见花烛上,海水里,自己身上,全部爬满了柳条。撤去镜子rou眼看去,则没有这些东西。

    脚下又传来动静,似有利器凿打木料,棺材盖也微微震动。响了一会儿,忽地又没了,声音断断续续,似在犹疑。赵思青再次轻叩棺木,发觉有一处格外薄些,于是将手停在那里,问:“你想做什么,凿破这棺椁吗?”

    没有回答。

    赵思青并指作剑,将棺木破开一个孔洞。海水没流下去,里面黑漆漆无一丝光,什么也看不见。他耐心等着,很久,破洞里伸出一只手来。

    一只成年男人的手,惨白,手背上浮凸着青筋,浸泡在及膝的水里,隐约可见淡色的斑痕。手指修长有力,留有常年苦练剑术的茧。手没有握成拳,而是自然地展开。

    赵思青心中微恸,他知道手的主人是谁。从镜子里看,那些柳木眷恋地缠缚着自己,末梢淹留在眉梢眼角,唇齿耳廓。花烛忽热忽温,几度反复,但最终停在一个适宜的温度。海水已经淹到腰间,但也不再上涨了。

    他想让自己留下来,甚至杀死自己去陪伴他,但最后还是克制了吗?

    花轿仍在前行,不知会去往何处。那只手还停在那里,赵思青不愿多思,遵从本心,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两只手严丝合缝地牵在一起,十指相扣,便如连心。

    轿子停了。

    柳星闻的手松开他,重新退回黑暗里。纸糊的侍女打起轿帘,赵思青想着见机行事,依照喜娘的指示踏出轿子。刚下花轿眼前便蒙上一层红雾,像是在面上悬了一层赤纱。可低头看,自己明明穿着原本的青袍。伸手去摸,脸上也没有东西。

    而前边的大宅,乍一看,居然很是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