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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林本川当然没有选择打掉这个孩子。他人虽然不算聪明,但纤细敏感的性格使得他无法拒绝一个生命的降临。他通过自己的关系找到了医院的人帮他做了伪证,在无数个夜晚,他抚摸着自己薄得像一层蛋壳的肚子,轻轻对腹中的胎儿说着悄悄话。我们都是要活在庇护下的寄生植物。我寄生在他的身体里,他寄生在林季子的身旁。每晚他既渴望得到林季子的抚摸,又疑心与林季子太过亲热使得他过早发现我的存在。 我是他身体里的一个祸害,我把他折磨得痛不欲生,他却爱我。(他是爱我还是爱着为我贡献出一部分染色体的林季子?我不知道。但这仍然是爱。) 终于在再也无法隐瞒下去的时候,他不得已选择对林季子坦白。那个孩子依然完好无缺地生长在他的身体里,他的每一次心跳也在为那个孩子而跳动,他的每一次呼吸也都在为那个孩子而呼吸。我的存在使得他们两个大吵了一架,最终不欢而散。 具体两个人是如何和好的我不得而知。我只听到养父母说,在我出生的第二个星期,他们来到产房,看到还在恒温箱中的我,和躺在病床上苍白得像纸一样的林本川。他们没有见到林季子。 他看到他们的一瞬间便笑了,他试图用生硬的中文——很多话还是林季子教给他的——对我的养父母再三表示感谢。并且表明会每年将银行的一部分财产划到我的名下,请我的养父母将我送去最好的学校,给我提供最好的环境。当然,如果他被校园霸凌,请你们务必多加关注。他的话不多,大多数时间都在沉默。 他的生活富足,看起来也身体健康,我们当时疑惑很久,为什么他会选择把孩子给我们养。毕竟你这么可爱,全世界不会有人不爱你。我二十五岁了,我的养母仍然把我当作小孩子看待,会在我每天对她说晚安的时候亲吻我的额头。 也许在我尚未出生的时候,我的母亲——我是说林本川——或许已经知道了林季子的计划。我几乎可以确定这一点。他选择了死,却为我选择了生。时至今日我仍然不知道林本川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但是当我无数次午夜梦回,脑海中闪过他几乎碎掉的笑容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没有林季子是活不下去的。我只是他们世界中一个意外的入侵者,在那逼仄的世界中注定没有我的位置。 林本川爱我,却抛弃我。 他为我取名为Lam,我的养母回忆道,他特意强调,这是他的林。 在我三岁那年,我的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林本川。养父母讲我带到球场上,坐在观众席里随着球队的进球,年幼无知的我跟着身边的球迷大喊大叫,甚至骂出了脏话,林本川隔着很远的距离看着我,他微笑着与我告别,毫不犹豫地走向他既定的死亡之旅。 在他与我告别二十二年后,我又再次沿着他当年赴死的路线,再一次走向林季子。而这一次显然与二十二年前完全不同。 我最后一次见到林季子,是在26号的下午,典狱长给我打电话,问我最近有没有时间,林季子说还有一些细节没有和我讲清楚,希望可以和我再谈一谈。原本我是拒绝的,在林季子知道我的身份之后,我的复仇便已经完成了。 我不同于林季子,他的复仇不死不休,而我的复仇却要钝刀子割rou,要他今后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苦。我为他选择了一条更为艰难的路,如同林本川当年为我选的一样,我要让他活下去。 他说他很想你。 典狱长有些犹豫地说。 大概整个监狱没有人不知道我与林季子是什么关系,毕竟我们那么像,像到第一次见到我的狱警第一句话就是,你是林季子的什么人。 最终我还是同意了林季子的请求。我们依然坐在玻璃的两边,林季子颓败的眼睛中盛满了我的影子,他望向我的那一刻我在他的瞳仁里,隔了二十二年,再度见到了林本川的倒影。 他想让我讲一讲我小时候的故事。 “我之前在德国看到过你们——你和林本川。尽管我的养父母都觉得三岁的小孩不会有如此超绝的记忆力,因此一直认为是我将梦境与现实混淆了,但我清楚地记得,你那天穿了一件黑色的衬衫,你把林本川挡在怀里的时候我看到了你的侧脸。你们真的很像。”我缓慢地回忆着,用着自己并不纯熟的中文,试图将每一句话都变成一把利刃,插进林季子的心脏。“林季子,你说这算不算一种轮回,林本川的父亲害死了你的父亲,而你又杀死了我的母亲,我们都得背负着仇恨活在这个世界上。你用我的母亲报复林关中,而我,林本川用我来报复你。林季子,我们都逃不掉。”说完我便笑了,为这一出荒唐闹剧画上一个并不算圆满的句号。 “Lam,你恨我吗?”林季子最后问我道。 “我比你和林本川都要幸运一些,Jade,我的养父母一直对我很好,他们一直都觉得世界上不会有人不爱我。虽然我知道厌恶我的人就在我的眼前,但是Jade,好好活下去。” 去往桃园机场的路上,我收到了来自养父母的电话。他们焦急地同我打着跨洋电话,视讯中的父母已经变得苍老年迈。我说我的取材已经完成,马上就会飞到泰国,在曼谷转机后,十二个小时以后就回到了法兰克福。 养母长吁一口气,又问我能不能帮她带一份白毫乌龙茶。我笑着答应了,又问父亲是否需要带一些特产的糕点,被一脸严肃地拒绝了。在视讯结束后我立即收到父亲的讯息,他让我帮他带一份凤梨酥,他又特意强调,一定要是屏东产的。 我回到德国的第二年,将林本川的全部传记资料整理好,把它们存放在了银行的保险柜中。直到我去世,我都再也没有打开过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