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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铭说今天带阿宣出海玩,嘱咐阿宣穿方便一些的衣服和鞋子。阿宣想了半天,最里面穿了一件黑色小吊带,外面罩上线衫,下半身则穿着紧身的皮裤,蹬一双艺术家手绘的运动鞋,鞋子的侧面是一颗闪着光的粉色的小爱心,满满的少女心情。

    等她看着时间踏出家门,阿铭正好骑着他的小破车晃到她家街口,一切都是刚刚好的样子。

    坐上单车后座,阿宣像往常一样揽住阿铭的腰,一切好像都没什么改变,却又好像跟以往有什么微妙的不同。

    想到“阿铭是她的男朋友”了这事,她的忍不住嘴角上扬,好开心,她自己都被这样的微妙情绪给惊吓到,忍不住自问,自己有那么喜欢、那么爱他?

    可是那种轻盈的,摇摇晃晃的,填满自己内心的喜悦情绪却是一点都掩饰不了,也装不出来。她忍不住哼起歌来,阿铭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前边被风引渡过来:“今天大小姐心情那么好?”

    “哼,我好朋友从日本寄明信片给我了!我拿着开心!”“是嘛,原来是因为收到明信片?”

    阿宣察觉出来阿铭在故意逗她,她不接茬,把注意力转移到沿途的风景。

    这些对自己从陌生到熟悉的街景,从前有这么明亮吗?还是只是因为今天的春光确实格外好?

    路上像往常一样有一大堆人都在跟阿铭打招呼,阿铭边应边骑,阿宣感觉到,之前的自己总是觉得自己是一个外来客,虽然此地是自己生理上意义的故乡,可是她总是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而土生土长的阿铭对这座小城的每一朵花每一片叶子都如此熟悉,稳稳扎根着的他走街串巷来去自如,她羡慕着他活在这里的松弛状态,那是她不曾建立过的安全感。

    从小,自己就在异乡长大,纵然年年月月地累积着生活的痕迹,却始终没办法打破隐形的玻璃幕墙;长大以后倒是被母亲带回到生理意义上的故乡,在众人艳羡的目光当中建起了漂亮舒适的大房子,可她依然觉得自己摇摇晃晃飘飘荡荡的,找不到站立在这片土地上的核心在哪里。

    当下这一刻,她跟心里喜欢的人建立了一种更深层次的关系,她忽而感受到,自己仿佛借着阿铭的躯体和意识,她透过两人之间的连接,更深层次地感受到了自己在这片土地上的位置,是一种,仿佛比在香水街流连寻欢作乐的花花大小姐更确切、明晰的位置。

    她惊讶自己的这一层觉察,本能地有点想脱离,却又不受控制地坠入下去。

    仿佛是命运的作弄,也是一种冥冥当中的指引。

    想着想着,就到了海边。

    阿铭锁车的时候,阿宣注意到他用了自己送他的篮球钥匙扣,之前从来没见他用过。

    她笑着“哟~”了一声,阿铭意识到眼尖的她看到了,耳根不由自主红了起来,闪避开阿宣调侃的视线。

    阿宣继续“检查”着阿铭的穿搭,平时她总是絮絮叨叨吐槽他穿的土里土气,要求帮他搭配衣服,都被拒绝,今天倒感觉出他的一点不一样来,再仔细看看,阿宣忽然明白了——他经常照着自己平时整天看的日本杂志搭了一身。

    阿宣平时就很爱看时尚杂志,跟阿铭吃小吃喝糖水的时候都摊着一本在旁边看,边看边碎碎念说这个帅气那个舒服,原来他沉默的背后是偷偷听进心里了,这个死闷sao。

    “不知道你会不会晕船,我给你带了油。上船以后觉得不舒服记得及时跟我说。”阿铭拿出一罐红色的药油递给阿宣,示意她擦。

    阿宣不接,摇摇头,弯着眼睛笑起来:“你帮我擦?”

    阿铭无奈地叹了口气,把盖子打开,倒了几滴油在掌心,用双手揉了一下,弯下身来把油轻轻揉开在阿宣的脑门和太阳xue。

    阿宣乖巧地闭着眼睛,嘴角上扬,像一只成功拿捏主人以后得逞小猫的模样,阿铭不知自己被什么鬼迷了心窍,可能是距离实在太近,他忍不住轻吻了阿宣的鼻尖,又蜻蜓点水地亲了亲她的嘴唇。

    她今天擦的唇膏尝起来有薄荷的味道。

    阿宣有些惊讶,她没想到那个在自己心里如笨笨大木头一样的人忽然就主动了起来,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阿铭已经有些害羞地转过身去往前走,“快走吧,趁着现在太阳没那么大,免得日头上来大小姐被晒得受不了。”

    “走吧,”阿宣像一只小鹿一样轻盈起来,抓着阿铭的手:“你牵牵我啊。”

    阿铭的船只不大,是从老渔民那收来的小渔船,平时跟兄弟几个出海玩玩打点渔获改善伙食还可以,大风大浪就没办法用。

    “按照习俗,我们出海前都会拜一下妈祖娘娘,让娘娘保佑我们平安。你跟着我朝那个方向拜一拜,跟娘娘说你是谁,今天要做什么,请娘娘保佑我们就可以了。”

    阿宣点点头,跟着阿铭对着他所指的方向鞠躬,鞠躬的时候感觉心里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暖意,尽管她从小在日本生长,对参拜神明一事很熟悉,可是总是没有特别重的连接感。

    一股奇异的暖意自脚底涌上来,这就是故乡……吗?她想。

    拜完妈祖,阿宣便摇摇晃晃地上了阿铭的船。

    她可以感觉到,虽然这小破船不大,可是阿铭很珍惜,也很爱护,被布置得很好坐,她上来之后竟然一丝嫌弃感都没有。

    船锚一挣,小船摇摇晃晃地在阿铭的掌控下驶向远方,阿宣心奇地看着,感受着,觉得身体跟着海水的浮沉而沉浮,她自认为自己不通水性也不喜欢亲近水,可是这个当下却莫名其妙觉得宁静和安心。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妈祖娘娘的保佑……又或者,只是因为带她出海的是眼前这个男人。

    她望着阿铭在日光下精瘦的身影,那么纤长竹竿一样的一具躯体,究竟是如何承担起那么多苦痛和责任的呢?

    她觉得他像一个迷,对他感到很好奇,也好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契机让他忽然一口答应,做自己的男朋友。

    生命仿佛往着一个她想都不敢想的方向狂奔而去了。

    船驶着驶着,风浪忽然大了起来。

    “天太晴会没有货。”阿铭说。

    阿宣在此刻感受到阿铭是真的在这海岛上土生土长,深深扎根,他跟这里的山和海都很熟悉,也深深眷恋着这座岛屿,这片汪洋。而她再次透过他的眼和手,触碰到了这块自己不曾连结过的母域,她久违的故乡。

    “你想听一些我的故事吗?”阿宣忽然说。

    “好啊。”阿铭已停在一个区域,刚撒下渔网,正是需要耐心等待的时间段,也正好是听故事的好时候,随着风随着浪,什么往事和回忆都能顺利流淌。

    阿铭坐到阿宣身边,发现明明那么爱美的她却好像不怕风吹日晒似的,精心做的指甲在海风的吹拂当中仿佛很容易断裂,她却不在意地把手扣在船的边沿,某一刹那,阿铭感受到她的一种自毁爆裂的倾向,他很先行地觉知到一种惧怕,不知是不是跟她即将要讲述的故事有关。

    不自觉地,他伸手握住了阿宣正在划拉着船舱的手。

    阿宣笑了笑,反手扣住他的掌心:“我不是故意要在刚交往的时候讲起自己过去的情史,只是刚刚船在往外驶的时候,忽然想起这个人,此情此景应那个故事,我想讲而已。”

    “你讲。”阿铭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他说不好为什么,他忽然变得很怕她口中说出的一些东西,但并没有理解这些情绪从何而来。

    “我在日本的时候,曾经很爱过一个女人。她叫阿川,跟我读同一所大学,都是设计系的学生,只是主攻的小方向不一样。”

    “我们一开始算是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彻夜聊创作都不会感到疲惫,她推荐的电影或者文学作品我都会去看,因为我想了解她在喜欢什么东西,会陪她聊她喜欢的。她除了完成学校的作业,自己接单挣钱以外,还在制作自己的游戏,问过我要不要加入她的团队跟她一起创作她的作品,只是我确实不是她那个赛道,便拒绝了。”

    阿铭静静地听着,感觉到阿宣的掌心出了一些汗,细细的,就像她叙述的故事一样细。

    “实在是认识了太多年,也一起干过不少事情,创造了不少回忆。有一次我去她家住,晚上洗了澡,没有穿内衣,穿着睡裙露着点坐到她身边。当时她在打游戏,我洗好澡之后她开始跟我一起玩,聊一些我们都感兴趣的话题,我必须直白地告诉你,是一些比较血腥重口味的东西,是我跟她都喜欢的一些……比较小众的性癖好。再后来我上了她的床,其实她家有客房,但我们本着某种隐秘的默契睡到了一起。”

    “当然,什么都没发生。我跟她都是能读出氛围的人,那一晚算是某种试探,当时的氛围就是什么都发生不了,于是什么都没发生。”

    “再后来,我跟阿川一起去外地参加某个活动,看一个糊糊的小男团,住在当地的朋友阿途家里,朋友把她的床让给我跟阿川睡,她自己睡沙发。阿途知道我跟阿川都喜欢女人,好奇问我跟她为什么能睡一张床,我跟阿川不约而同脱口而出,说因为我们搞不到一起。”

    阿铭能感觉到,在阿宣看似破碎的叙述当中,隐藏了很多东西,也袒露了很多,他不去问,觉得自己只需要静默地听着。他的心一跳一跳,直觉这个平静的故事背后其实蕴藏着很多危险的意味。

    “你的行与不行,其实有标准的吗?”阿铭问。

    “可能有,”阿宣笑了一下,是自嘲意味的笑:“但那个掌控权可能不在我手里。”

    她挣脱开阿铭的手,像一只一会渴望栖息在树上一会又受不了停留在原地的困顿,急着飞向天际的鸟儿:“语言很难描述。我这辈子的感情经历很复杂,我感觉自己是被某双无形的、可能可以被称之为命运的大手推进这些关系里,我只能、被迫地去体验,没办法说好或者不好,就是这样进去了。”

    “想起阿川,其实我有些哀伤。不是哀伤说我无法跟她在一起,或者更进一步。事实上,我跟她的关系,我们的交往,我们的连接,那样的深度已经胜过我的无数露水情人,我没什么好不满足的。可那股莫名的哀伤,像是命运作弄我、我们的旋律,我像一只找不到自己绳索源头的风筝,风把我带到哪里,我就只能往哪儿去。”

    “就像你的出现一样。”阿宣忽然重重地说。

    阿铭感觉自己的心震了一下。

    他懂了,他那股先行的,直觉上的怕和惧,并不是因为阿川的故事,而是因为阿宣的这股感受。

    他害怕失去阿宣,害怕阿宣哪天就被那股她称之为命运的风一吹就走,他怕的是这个。

    这念头一出,他也陷入了沉默,两人并排坐在呼呼的海风里,缄默着,只能任由风和浪吹散这些蓦地打进来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