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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有名字的二号位 共霜雪

    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在杨青月的眉心。

    他为这寒意所激,恍然睁开了眼。身侧蓦地簌簌落下几点微不足道的火星,除此之外,四下再无半点光亮,唯有狂风呼啸,发出阵阵尖锐的声响。

    长白山上的风比之河朔要冷得更多,杨青月甫一撑身坐起,寒风便肆无忌惮地顺着衣物间的缝隙钻入,即使有内力护身,也还是令他瑟缩起来,将自己又埋回了身上厚实挡风的柔软绒毛里去。

    他此番北上药宗,原是为了致谢而来。前些年他偶遇药宗弟子,蒙其用药医治,终于彻底根除了那折磨半生的病痛。后又听闻药宗后人夺回旧址、重建宗门,便一直想要前往恭贺拜会,只是天下风波未平,前有相州困境,后有楚州之乱,他为民奔走,始终抽不开身。近来江南局势暂时安稳下来,门中亦无杂事需要挂心,杨青月便一人一琴,径自往长白山去了。

    彼时他正与陈月宗主谈论乱军动向,忽然有弟子急匆匆来报,说先前往绝境天原追踪武氏弟子的霸刀之人遇袭,亟需援手。

    药宗宗门广阔,复兴虽有三载,但战火自北地蔓延,大多弟子外出相助,留在宗门者较少,殿宇重修、典籍整理、药田种植等诸多事项都需大量人力财力,幸有霸刀山庄鼎力相助,却也仍是百废待兴,一时间实在是调不出太多人手支援。杨青月远来是客,陈月本不欲劳烦他,可霸刀与长歌是世交,既身在此处,本就没有坐视的道理。

    更何况……

    沉重的混沌感终于渐渐退去,杨青月清醒了几分,眼下情况不明,也不知是否有敌人与他们落在了一处,他实不该冒然走动。可先前冲击中紧护着他的人此刻并不在身边,身上这件质地显然不是药宗所用的裘衣上有几处已然凝固的血迹,他如何放得下心。

    好在并非毫无线索,身前的地面尚有余温,火堆应是方熄灭不久,人应当也不会走出太远。他沿着边缘走出几步,果然在对侧摸到了同样带着湿意的衣角。纯然的黑暗中不辨事物,倒显得那混着草药味的血腥气更为浓重。

    “你的伤……”

    “醒了?”柳惊涛不动声色地侧身一让,好似只是给杨青月腾了个位置,又似乎是有意错开了他伸来查探伤势的手,“……无碍。倒是你,醒来可有觉得哪里不适?”

    杨青月摇摇头,摸索着在他身边坐下,又将那件唯一的貂裘展开,结结实实把两人一起裹住,方想起四下无光,自己回应的动作对方也看不到,缓缓开了口,“我也没——”

    话未尽,便有温热的指尖试探着蹭过他的唇边,一粒圆润的丹药顺势落入口中,就这么咽了下去。

    “这是药宗的暖玉丹,有御寒之效。”

    杨青月毕竟长在江南,柳惊涛少时曾来此地历练,尚能抵御这严寒,体温也比他略高些,因而杨青月总是不自觉往他身边凑得更近些,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对方仍在微微打颤。可惜暖玉丹效果有限,他身上仅剩这一颗,不知还能撑多久。

    绝境天原是险地,却也盛产奇珍灵药与精铁稀矿,自将武氏驱逐出长白山脉,柳家便有意接管此地,暂由柳惊涛带人驻守。近来常有在外围采药的药宗弟子说见到身着武家服饰之人鬼鬼祟祟,人数不多,但每次见到都是三五结伴而行,井然有序,显然并非单纯流窜至此。

    武家盘踞经营多年,加之此地乃天险,尚有许多不便排查之地,难保他们没有留下后手。此番偷偷潜入,不知又在酝酿什么阴谋,霸刀留守在此亦有守护药宗之责,柳惊涛便带人前往一探。不想战至中途,又另一拨人前来与他们会合,领头的正是武云阙与解兰舟。

    武云阙本不想与霸刀过多纠缠,可解兰舟一心为父报仇,先前她几次设下埋伏欲杀柳惊涛都没能得手,如今在绝境天原上占着地利之便,未必不能成功。与他们同行的乃是绳池剑宗弟子,双方积怨已久,亦可为她所用。解兰舟一时也顾不得原本的计划,转身加入战局,武云阙拦她不住,也只好援手掩护。

    解兰舟一心取柳惊涛性命,上手皆是杀招,奈何她终究修为尚浅,内力不济,几次堪堪要得手皆被柳惊涛破解反制,若非有武云阙长戟截下,只怕她反要为新亭侯刚猛刀气所伤。如此久战不下,药宗那边却已有杨青月同长老秦铮一起携弟子相助,再拖下去于他们不利。武云阙带着解兰舟隐入林中,正要下令撤退,解兰舟却趁他们失去自己形迹的一瞬,指尖银光闪动,却是不同与解家针法的一招,被武云阙一把制住双腕,“兰舟jiejie……兰舟!”

    被这么一吼,解兰舟似乎冷静了下来,武云阙按着她的肩膀,低声说道:“今日形势不利,我们暂且撤退。来日方长,没必要现在就将我们的底牌暴露给他们!”

    解兰舟心思细腻,平日里没少替武云阙出谋划策,但终究是解家依附武家,在外行动时还是以武云阙的命令优先。她心知武云阙说的在理,咬着牙恨恨瞪了柳惊涛一眼,正要去传令撤退,却忽的一阵山摇地动。

    受冰原之上杀气震荡,本就脆弱的雪层在不经意间已是层层剥落,终于演化成一阵偌大的雪流沙倾泻下来,咆哮着将双方一齐吞噬。

    变故来得突然,混乱之中,柳惊涛也只来得及抓紧杨青月的手。

    覆盖在积雪下的地势本就复杂,柳惊涛先于杨青月醒来,却也已经很难判断他们身在何方。这里地势略低,四面原是石壁,唯一的通路如今已被巨石所埋,若非十成功力,恐怕很难破开。眼下柳惊涛有伤在身,杨青月功力受限,一时间也无甚更好的办法。旁边虽有存放补给的架子等物什,但已空无一物,显是一处荒废已久的营地,只能勉强扫出几截折断的枯枝以燧石点燃,却也是没过多久便颤巍巍熄灭。

    好在他们并非第一次踏足绝境天原,自由传递信息的方式,守在外围的弟子会尽快将消息带回药宗,一同前来救援。

    柳惊涛将大致情况简单说与杨青月听了,又补充道:“你若不放心,也可再去查探一番,也或许有我遗漏之处。”

    这话说的有点没来由。他在此地方方面面都比杨青月要更为熟悉,他怎会不相信他的判断。

    “……不必。”

    一时无话。

    那年杨青月来访霸刀山庄,两人却是话不投机,险些吵了起来。虽说他们选择了各退一步,不再提起此事,仿佛这样就能将一切维持在原来的样子,但终究落了个不欢而散的下场,后来的交流便也越来越少,杨青月传信托他调查盐务时,两人也都只谈公事,不论私情。

    其实并非无话可说,只是那之后顾虑太多,说话时总要惦念着是否会惹对方不快,

    字字句句如履薄冰,一来二去,想说的话语便也都压了回去。

    两人各怀心事,却是谁也不知该如何打破这沉默。

    柳惊涛酣斗半日,又受了伤,已是疲累至极,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朦胧中感觉到有人推他几下,声音却听不真切,直到冰凉的手指捧起他的脸,才反应过来是杨青月在叫他,“大哥?……你发烧了。”

    “……嗯。”

    原来先前杨青月觉得他身上热,便是因为那时就已经在低烧,但此地太过寒冷,两人都未觉察出来。眼下柳惊涛稍稍回神,强烈的眩晕压过了其他观感,半晌才低低应了一声。

    杨青月握着他满是汗的手心,心知不能让他这样睡下去,斟酌再三,还是先顺着从盐务那事继续说起。当时柳惊涛柳惊涛请去楚州帮忙的诸方江湖侠士,后来又辗转援手他处,只知最后顺利解决,杨青月也平安无事,其间细节却是不甚清楚。

    起初他听着杨青月娓娓道来,还能有一搭没一搭应几声,后来声音渐渐弱下去,到最后没了回应。杨青月心里清楚,于他而言,少耗费额外的心力同他说话才是对的,更何况没了先前那无形的隔阂,杨青月与他贴得更近了些,两人身躯紧挨着,血脉的跳动能清晰地传来,让他知道身侧之人还活着。

    方才他已探过柳惊涛的伤势,虽不致命,又用了药宗的伤药,但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发起高热来,的确不是什么好事。而他的琴在先前的冲击中脱手,一时间想不出更好的方式替他舒缓伤势。有了心事,话便也停下了。

    “你说,我听见了,”身旁忽然传来一声低笑,低哑的声音中带了点无奈,“疼。”

    他心中惦记着,抓着柳惊涛的手上力道不自觉加重,大概已经被捏红了一圈。

    柳惊涛身上有些麻木,几乎感觉不到冷热,也感觉不到疼痛,他勉强维持的神智觉察到杨青月心绪不佳,只想着让他尽量放松一些,开了个小玩笑。

    外头似乎是入了夜,四周越来越冷,刮进来的风都带上了细碎的冰雪。身侧的躯体散发的热度仍然盘桓不去,甚至比方才又有升高的趋势。他隐约听到了细小的水声,可混杂在风中,难辨方向。柳惊涛这样的情况,他也放不下心留他在此。

    不知是睡是醒的柳惊涛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动了动手,在他手心里慢慢地划下几笔——身后石壁。

    他因体力不支写得很慢,手心上留下一道道灼热的痕迹,杨青月待他写完才合了手,慢慢去寻了他方才醒来的地方查探石壁,果然在那里找到了一小股水流。大抵是融化的雪水顺着头顶的石缝缓缓流下,触手冰凉,石壁凹凸不平,仅用手掌去接根本无法掬成一捧,他便将衣袖抵在石壁上打湿,再回到柳惊涛身边,那水流太冰,骤然敷在额上降温只会适得其反,便将那一点点水喂在他唇边。

    如此反复数次,倒起了些作用,柳惊涛身上的温度稳定下来,至少不再升高,他似乎也恢复了些精神,安慰性地捏了捏杨青月的手心。

    不知又过了多久,斜上方传来细碎的响动,哗啦啦落下许多细小的石子,随后轰的一声破开了一个口子。光线骤然进入,刺得杨青月睁不开眼,只听得外头一阵喧闹,有声音兴奋地喊着“陈宗主,长孙先生,找到了!”,一边有人自上方跳下来。听步法,有霸刀弟子,也有药宗之人。

    先下来的弟子查探了他们二人的情况,杨青月意识尚清,后来的拿了厚实的披风为他披上,便要先扶着他离开。只是起身时遇到了点小麻烦,两名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拼命使眼色想让对方先开口。

    “杨公子,”最后还是其中一人心不甘情不愿地妥协,狠狠踩了同伴一脚,又小心翼翼地开口,“陈宗主也来了,此刻就在外面等着,您……松下手?”

    他攥着人的手太用力,四周寒冷,已然僵住,一时间自己竟也控制不住,松不开了。

    柳惊涛掂了掂手中的药碗,也不知里面加了些什么药材,闻起来无甚特别,入口却是极苦,引得他不禁皱起了眉头。好在他看起来并没有更多的抗拒之意,杨青月收回目光,自袖中取出一封信来。

    信是多多寄来的。她虽已失去神算之力,却偶尔能于梦中窥见一些未来的碎片,前几日恰好见到了昔日伯父困于长白山之下,便请友人替自己起卦,随信一并送来,依卦象所指即可破局,速去速去。另注了她尚有要事在身不能亲往,盼长辈一切安好。

    多亏了这封信来的及时,药宗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寻到他们,还顺便擒下了几名同样受困的武、解两家弟子。只可惜此信不知是从何处寄来,自然也无从回信。

    杨青月说话时,柳惊涛一直盯着他看,待这些他昏迷时发生的事都交代清楚,才回望过去,问道:“怎么了?”

    大概他自己并没有发觉,自人醒来后他一直抓着柳惊涛的手臂,无意识地在他伤口处的绢帛附近来回摩挲,他指腹生着茧,蹭在尚未愈合的脆弱肌肤上,带着细微的酥痒,说不出的微妙。

    柳惊涛将空碗搁在一旁,空着的这只手便握住杨青月的手腕,微微用力,将人拉向自己。杨青月猝不及防,踉跄着跌了过去,前额磕在他的肩膀上。

    “我没事。”

    说着轻叹了一声。

    从前他在绝境天原也有过类似的境遇,最后也都平安无事,因而没有将这点伤放在心上。不过一来解兰舟针上淬了毒,二来他身体早不似少年那般这件事从未纳入考量之中,这才平白生了些意外。若是他只身一人也罢了,倒是累得杨青月担心一场。虽然柳惊涛醒后他没再提起,但手上的小动作多少让人明白他心中还是有些后怕。

    杨青月由着他在自己背上轻抚了几下安慰,闷着头不说话。许久才伸手,回拥住他的肩膀,轻轻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