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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上/中】

    【八/上】

    飞机的广播响起来的时候诸葛孔明正在洗手间里洗脸,他不像同行的魏文长那样在什么地方都能睡着,虽然十分疲惫却怎样也毫无睡意。以为是飞机遇到了上升气流,孔明急匆匆地擦干脸打算回到座位上去,仔细一听却发现并不是。

    “恭喜刘玄德先生就在刚刚达成了我公司个人航程累计一百万公里,您已被升级为金卡会员,感谢您对我公司一贯的支持,希望未来的旅途仍有您的陪伴。”

    孔明站在洗手间里,他慢慢眨了眨眼。在刚刚的一瞬间他下意识地以为刘玄德也悄悄买了这趟飞机的机票暗中跟着自己,但马上反应过来那广播其实祝贺的不是刘玄德而是他诸葛孔明。

    之前两个人出差时的机票都是一块报销的,刘玄德喜欢这家航空公司,所以他也就没另注册一个账户,虽然机票上确实是他的名字,但里程数仍然是记在刘玄德名下的。

    刘玄德经过两年的鏖战终于拿下了益州分公司时,专门飞回荆州来接他一起去成都。他们定的是夜班飞机,那时候诸葛孔明还是喜欢夜班飞机的,他期盼着透过舷窗眺望成都不眠的灯火在黑暗中燃烧,穿过城区的锦江在两岸金红色的烟火照耀下乳白而闪闪发光,像落在人间的银河。他们都兴奋得近乎不安,在昏暗的机舱中一直忍不住地交谈着。怕吵醒身边的旅客,两个人挨得很近,手紧紧握着。

    他们聊着到了成都之后的安排,那个在他为刘玄德制定的发展计划中有着浓墨重彩一笔的城市,还有到了成都之后下一步要着手收购的重庆和昆明,甚至是整个国家的中心,长安。后来就越说越没谱,刘玄德甚至很乐观的认为在自己退休之前就能完成击败曹孟德孙仲谋、规范均衡市场的计划,然后就可以无所顾忌地退休,带着孔明去很多他仅在地图上见过地名的城市。他们两个人共用一张卡的话很快就能到达一百万公里,甚至一千万公里,到时候就可以免费环游全球了。

    那好像就是他们俩最后一次共同出行了。自从收购成都开始刘玄德呆在天上的时间越来越多,公司里的事务无论大小都交由诸葛孔明裁决,时候长了公司就把他绑住了,他再想跟着刘玄德出差就难了。后来刘玄德卸任了,谈判出差又成了他的主要任务,在和曹魏的拉锯战中他不得不频繁来往于成都与洛阳两地,里程数积累的竟比刘玄德还快。

    真奇怪,好像他们两个中总有一个要被留在原地似的。

    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录下这一刻给刘玄德发过去,但就在他犹豫的这几秒钟里广播已经关闭了。诸葛孔明决得没有必要为这种小事后悔,他大可以等一千万公里的时候提前做好准备,那时候刘玄德名字会被刻在飞机的机翼上,他那样好面子的人就喜欢这种事。刘玄德的所有梦想,不管有多么宏大遥远,他自会一个一个有条不紊地实现。

    他并不觉得迷茫或者无力,只要有时间就没有他诸葛孔明到不了的地方。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发现鬓角发间有一片模糊的白。孔明先是愣了一下,手指有些不可置信地触碰,随后有些自嘲地笑了。都四十五岁了,长白发有什么稀奇的。

    但毕竟是春天,他人生中发生的太多事都与这桃花盛开的时节有关。他打开洗手间的门站在过道上,机舱里疲惫的旅人都昏昏欲睡,没有人注意到他,也没有人注意到那条广播中提到的到底是谁的名字。约莫十八年前他和刘玄德坐在从南阳驶向新野的火车上,那时好像也是这样昏暗安静,只有他们两个醒着的人。那辆慢腾腾的火车摇摇晃晃,载着他驶过了人生中的十七个春天,终于在第十八个的入口停住了。

    但春天到底还是会来的。只是这万米高空之上,时间似乎是静止的,春与冬都没有什么分别。

    “我是不会让您为难的。”马幼常面色平静,甚至保持着些许笑意,把信封推到诸葛孔明近前。

    孔明看着他,忽然想起在南阳时还是个中学生的马幼常跟着他哥哥旁听,他不像季常那样总是安安静静的,明明是来蹭课却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表现十分活跃,每到下课诸葛孔明面前的纸盒子里就堆满了他提问的纸条。

    马季常不喜欢他弟弟这样张扬,诸葛孔明下课时常看见兄弟俩在走廊里争执什么,往往是不欢而散。幼常那时候正在青春期,性子正是最拗的时候,自然是不把这个年纪略长他几岁的哥哥放在眼里,他还常笑季常连摆兄长架子都不会,难怪被总被弟弟顶撞。现在想起马幼常的傲气大概是刻在骨子里的,与年龄无关。

    “老师?”马幼常叫了他一声,熟悉的称呼让孔明一怔——他自然是不会把季常和幼常搞混,兄弟二人从性格到外貌都并不相似,何况他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只是幼常走之后,季汉就再没有这样叫他的人了。不会有人再用这种亲切而饱含全然信任的方式称呼他,不会再有人再吐槽他一丝不苟的准时和毫无纰漏的衣着。

    他在南阳的日子也再不会有人记得了。

    “这不是你的错,幼常。”诸葛孔明把手按在那个平整的信封上,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张纸。致歉辞别的话本就没有多少可说,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是我的错。就算有人要承担责任,也应该是我,是我没有提前做好安排,也错误地估计了你的能力范围。这责任不能你一个人担着。”

    “就算老师真有错,那也是错在相信了我。您的安排没有任何问题,是我自作聪明,低估了曹魏的货源储备,执意要打价格战。”马幼常苦笑了一下,“辜负了您的信任,我很抱歉。”

    孔明皱了皱眉,“事情还没有到这一步,辞职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目前曹魏已经掐断了街亭的货源,你离开季汉对局势没有任何裨益,既换不回街亭也赎不回投资,就算是为了息事宁人也不必非要如此。虽然我们这次输给了曹魏,但公司的固有资产和市场份额毕竟还没有什么太大损失,我们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眼下正是用人之际——”

    “老师难道是舍不得我?”马幼常笑得诸葛孔明喉头发苦,他的胃骤然收紧了,剧烈的疼痛已经是近十年不曾感受过的了。“您说的固然不错,但老师难道不知道,您的办公室外面现在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说到这里,那本就薄如纸的从容终于不堪重负,马季常肩膀的声音开始发抖,抖得像是覆盖了过多积雪将要被压垮的松枝,“自从前董事长卸任以来,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老师。他们名义上都是季汉的同事,是老师的下属,但心里想的却不是如何让公司天天向好蒸蒸日上,而是如何能揪住您的错误大做文章好自己取而代之。您谨小慎微,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就是为了不被他们挑出毛病,但我,如果不是我——”

    “幼常。”孔明叹了口气抽出几张纸巾递给他,“如果你是为了这个就更不必如此。为了季汉,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做的。只要有能力,谁想做我这把椅子就让他坐去,我在乎的难道是每个月领的这些薪水?还是人家瞧得起我叫的那一声’首席执行官’?”

    很长一段时间马幼常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擦干脸上方才不知不觉流下来的泪水。

    “只要我们在现有价格基础上提高百分之二十,不仅能够保持相对于曹魏和孙吴的价格优势,同时能大大提高公司的收益。别的小公司卖的不过是些基础药物,真正的大病特效药和稀有药剂货源仍然掌握在曹刘孙三家手中,提价损失客源的成本极低。我不想评论公司里的同事人品如何,况且即便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公司的红利,这样稳赚不赔的买卖,又有谁能抵住诱惑?”

    说到这里,马幼常似乎一时忘记了他们眼前的境遇,又恢复了昔日做诸葛孔明助理时与他畅谈市场今昔的无所顾忌,“我知道老师在乎的不是这些,可像您一样不在乎的,即使是在季汉,恐怕也寥寥无几。如今新董事长在公司还没有立住脚跟,当年跟着前董事长共同创业的人,大部分不是离开了季汉就是年纪大了只留个闲职养老,剩下的人里只有您有能力和时间继续下去。他们之所以现在还藏着掖着不敢轻举妄动,也都是顾忌您在公司的影响力。董事长冒着伤害您的风险,也要把整个公司的权力全部交给您,为的就是这个。不用说我,季汉谁都可以走,只有您不行!”

    诸葛孔明一直一声不响地听着。那个信封中装的一页薄薄的纸开始发烫,几乎要燃烧起来,顺着敏感的指尖一路烧到心口去,让他胃里翻江倒海更甚,只能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不被面前的人看出痛苦的端倪。幼常一直没得到他的回复,慢慢也冷静了下来,双手紧握几乎要将被浸湿的纸巾揉碎。他站起来向诸葛孔明鞠了一躬,“这么多年来,多谢老师对我的指导。在我心中,您首先是我的老师,而且永远是我的老师。”孔明也站起来,定定地看着他。马幼常身子弓得太低,他看不清他的眼睛,“老师注意身体。”

    这么多年来,诸葛孔明的办公桌上总会在九月十号那天出现一束黄色的康乃馨。他只把这当个有些调侃意味的玩笑,只把那些无辜的花儿修根插瓶,在出入办公室的下属惊异的眼光中摆出季汉首席执行官的扑克脸,在心里暗笑送花人近乎顽固的细腻。但直到去年,那个格外仓促的秋日,他从马季常于南阳书院举办的追思会回来之后,那束康乃馨一如既往地出现在了他的办公桌上,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他才意识到自己这么多年都弄错了玩笑的出处。

    “辞呈我收下了。”他毫无迟疑地拆开信封取出辞呈,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却并没有看内容——他的眼前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真切,“这么多年,我欠幼常一声感谢。”

    马幼常重新站直身子,却飞快地转了过去,“老师什么也不欠我。”

    当马幼常轻轻合上了首席执行官办公室沉重的木门,他终于支撑不住地死死揪住胃脘处的衬衣,身后早已是汗水淋湿一片。

    老毛病又犯了。孔明有些无力地扯起嘴角,大概是出差的时候凑合着吃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的缘故。多少年没犯过了?他微微弓着背,这样多少可以减缓一些疼痛,手有些颤抖地从抽屉里摸出冲剂倒进杯子里,几乎是跌跌撞撞地端着杯子按动了办公室一角的饮水机,来不及等药冷下来就几口咽下了几乎是灼热的药剂,口腔和喉咙仿佛褪了层皮般疼痛,胃里更是火烧火燎,但疼痛好歹减轻了些。

    如果这是惩罚。他闭上眼,感受着疼痛在灼烧四肢百骸的热度中阴魂不散地咬啮着他的胃,几乎是有些不屑地想。那未免也太轻了些。

    诸葛孔明的胃病起源于酒。有句话是,我们爱什么就总会毁在什么上,诸葛孔明虽然并不爱饮酒,但他年轻时确实是有千杯不醉的海量,因此他的胃病也就是因为饮酒过量。

    刘玄德是打心眼里不想让孔明掺合酒桌上这些事的。

    他自然不是滴酒不沾之人,未成年时就常借他学长公孙伯圭的身份证出入酒吧,后来和二弟三弟痛饮至深夜也是常事。可这酒与酒之间也是不同的,他自认为别的方面见识自然比不上孔明,但毕竟比他多活了二十年,也是多过了二十年不得不低头的日子,酒场中不干不净的东西见的太多了,权谋与中伤都融在小小玻璃杯中的二两酒里。

    孔明的眸子清澈如映月的潭水,拿纯度再高年份再久的蒸馏酒与之相比都是浊的。

    然而他却全然不领刘玄德的情,在替刘玄德张罗各种场合方面十分积极。自从他们收购荆州以来,刘玄德几乎就没有几个周末能安安生生呆在他们的新家和孔明腻在一起,不是被他打发去致美斋宴请世代任职工商市场部门的剻家人,就是在去得月楼宴请拥有荆州三分之一以上商铺地产权的地产大亨蔡家,不到半年的功夫荆州的本地大亨几乎都被刘玄德请了个遍。

    刘玄德虽然心里不愿意总跟这些自诩世家大族的家伙打交道,但诸葛孔明把一切都给他安排好了,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去陪笑脸。这倒是难不倒他,他求人求了十几年,没别的本事,捡好听话说是绝对不成问题的,每次倒也能把人哄的高高兴兴的。

    他想达成一个公平的目标,却不得不依靠不公平的手段,为此刘玄德时常感觉无力,每当他深夜里从某个饭局回来,对着镜子里自己因酒精涨得通红的脸都打心眼里觉得可恶。孔明也知道他心里不爽,每到这样的夜晚就格外顺从,刘玄德忍不住把他抱的更紧些,好像陷进了一泓甜蜜流淌的春水中。

    “先生是累了。”那天晚上孔明枕在刘玄德肩侧轻声说,一边专注地听着他的心跳。

    “我没事。这样的日子早就过惯了,寄人篱下的时候没少给人陪席。”他低下头亲吻诸葛孔明的发尾,“只是没想到收购了荆州,自己终于有了一席之地,还得过这样的日子……”

    “正是因为有了荆州才更要这样。你现在是真正意义上要’进军市场’了,市场是一个整体,牵一发而动全身。”孔明转过脸,玄德被他睫毛刷过皮肤有点痒,但孔明表情严肃得跟新闻联播似的,他此刻也不敢有什么歪心思,“眼下我们有了自己的工厂,却还没有稳定的原材料合作厂家。我们虽然收购了大汉荆州分部的资本和工厂,但他的市场影响力和关系却不是用钱能买来的。这都是为了季汉,迫不得已。”

    “我知道。”刘玄德轻轻叹了口气,“日子还长着呢,急不来,慢慢熬吧。总有出头的一天。”说到这他笑了笑,梳理着孔明不安分支棱起的一搓碎发,“我们这不是已经有个很好的开始了吗?”

    诸葛孔明很长时间没说话。话多伤神,刘玄德在酒桌上挖空心思说了一晚上的奉承话也实在是有些累了,昏昏欲睡。就在他半梦半醒间又听见了孔明的声音,“要不下次我去吧。我代表季汉,代表你,都是一样的。再说托我师姐的福,荆州这些人之前上大学的时候多少都打过照面。”

    “不准。”刘玄德迷迷糊糊地下意识要捂他的嘴,却拍到了诸葛孔明的鼻子上,惹得对方扑哧一声笑起来,“什么师姐,说的冠冕堂皇的……我可知道,那是你初恋女友,都要见家长了……”

    诸葛孔明握着他的手笑得更欢了,戒指撞在一起发出细微的叮当声,“这陈年的醋你都要吃,季汉的董事长家业大了,人却小气了。再说月英早都结婚了。但她爸爸当时还是很喜欢我的,他和蔡德珪是——”

    “不行,说不行就不行。”刘玄德瞪了他一眼,但因为困倦显得没什么威慑力,“你那么……我哪舍得让你去那种地方……我知道凡事总要付出代价的,但代价也不该是……你不准去……”他说的断断续续,甚至最后一个句子还没说完就睡了过去。

    孔明趴在床上借着床头灯一点暗淡的光看着不情不愿睡着了的刘玄德,忍不住又扑哧一声笑出来,因为怕吵醒他笑得声音很轻。笑着笑着他忽然又觉得心里有点酸,他眨了眨眼不愿再想,倾身关了床头灯,靠在刘玄德怀里也闭上了眼。

    刘玄德自认为自己已经明确表达了他要把孔明挡在这些烂事之外的决心了,因此当他走进预定好的雅间,却看见诸葛孔明坐在里面和他今天请的荆州人才引进计划主任庞尚长相谈甚欢的时候,一股无名火腾得着了起来。

    “孔明。”他压着火气叫了一声,一时都忘了自己今天的主宾是庞尚长,“你怎么来了?”

    诸葛孔明还没来得及开始跟他装无辜,倒是一旁的庞尚长先笑着开口了:“玄德啊,真不好意思。我要带自家几个孩子过来是该提前跟你说一声,我这些年随意惯了,请你见谅。”

    这一说反倒把刘玄德说懵了,他一边打着哈哈说庞老说的这是哪里话一边用余光盯着诸葛孔明。后者也知道自己忤了刘玄德的意,回去少不了一顿数落,只是板板正正坐在一旁翻菜单,清蒸武昌鱼应山滑rou排骨藕汤看得比公司月度计划还专心。

    “他叔父和我是旧友,两家住的近,孔明小时候常来我家读书。”庞尚长这个主任只是闲职,本人是荆州极有名望的教育家,门生遍天下,说话态度耐心和气,弄的刘玄德忍不住想起了自己顽劣的学生时代总对他恨铁不成钢的老师卢子干,一下子就不好意思起来。

    “我和太太没有孩子,他和我那几个侄子就跟我的孩子一样。我想刘玄德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早想与您结交,孔明在您那就职又没少受您关照,还想着哪日定要作为孔明的长辈好好感谢您一番,不想倒被您抢了先。”

    “您实在是太客气了。”因为诸葛孔明的这层关系,刘玄德与庞尚长仿佛一下子拉近了距离。他心里虽然埋怨孔明什么事都瞒着自己,却又感激他什么都替他想到了,便姑且放过了诸葛孔明,这才注意到还有个人坐在角落的沙发上,似乎是还没开席便已经睡着了,头辛苦地低垂着一点一点。刘玄德向庞尚长示意,“这位是?”

    庞尚长有些无奈地笑起来,“这便是我的侄子庞士元。他长孔明两岁,两个人从小就常来我家玩,又是大学同学,也算是师兄弟。和孔明性子不同,这孩子向来没大没小,今天本来想带给您介绍一下,没想到又喝醉了。”

    照理说这是极其失礼的事,不过刘玄德原本也不是计较这些小事的人,又见庞尚长和诸葛孔明都是一幅见怪不怪的样子,倒觉得有些好奇了。“原来是庞老的侄子。孔明常跟我夸他师兄庞士元如何不俗,今天总算见到了。不过相识也不急在一时,我看今日士元是累了,要不我叫人去这酒店前台开个房间,这样令侄也能睡得舒服些?”

    “董事长千万别迁就他,你让他自己呆会,一会就好了。”刚刚一直沉默的孔明突然发话了,“士元之前一直单干,不过前几天接了孙吴的几个策划案委托,孙吴那边给的报酬他不怎么满意,跟孙仲谋闹翻了。孙家家大业大,断了他的委托来源,眼下算是失业了。他这是心里郁闷,借酒浇愁。”他一边说一边也顾不上别的忙给刘玄德使眼色。

    刘玄德心领神会,但恰在此时今晚其他几个季汉请来的本地知名企业家也到了,他忙起身迎接,庞士元的事便也就这么搁置了。

    【八/中】

    上酒的时候诸葛孔明用手虚盖住了杯沿,试探性地往刘玄德那瞥了一眼,见后者无奈地点点头,这才移开了手让服务生往里倒酒,脸上的微笑一看便是计谋得逞的得意。刘玄德拿他没办法,只能趁服务生转到自己这边时又加了几个刚才孔明看的格外久的菜,怕他空腹饮酒醉得过快。

    那天晚上诸葛孔明得了他的许可便毫无顾忌地行动起来,轻松自如地成为了全场的焦点,刘玄德只管在一旁张罗着敬酒陪笑,也插不上他们的话。他在酒场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今日和诸葛孔明相比,自己所掌握的也不过是摸到些皮毛。

    一开始他还有些担心,毕竟平日里他招呼云长翼德他们出去聚孔明向来是不去的,因此刘玄德以为他并不善饮酒,可今日却发现事实远不是那样。眼见着一个个四五十岁的酒场老手都喝的酒酣耳热,开始出洋相,诸葛孔明却还是神色如常,脸颊全无半点绯红,好整以暇地从一个个醉鬼手中轻轻松松名正言顺地要好处。

    他果然是长袖善舞。

    刘玄德虽未醉,到底是喝了些酒,这个暗暗带些揶揄意味的词语竟在酒精的影响下刺激着他的大脑,构建出了一幅极具风情的图景。看着孔明云淡风轻言笑晏晏,轻摇薄如蝉翼的酒杯中金色酒液,丝绸般的浮光自他眉眼间划过,莫名想起他若生在古代,着一袭修长的长袖白衣,青丝如瀑如云地垂落散开,于军中觥筹交错间执剑而舞,定是绝景。

    想什么呢。刘玄德暗笑自己已是年近五十的人竟还抛不掉这些绮丽的想象,见酒宴已接近尾声,其他人大多醉的东倒西歪或是划拳吹牛,只有诸葛孔明还坐得笔直如水中芰荷。他犹豫着要不要再按照惯例叫份主食收场,张望服务生时才发现从酒宴开始就在呼呼大睡的庞士元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正坐在他身边又喝起了下一轮。

    是了,今夜孔明的任务是完成了,他的还没有。

    刘玄德正纠结着怎么开口才显得既不过分亲切像上赶着巴结又不过分疏离冷淡像摆架子,庞士元却先开口了。“刘董最近很活跃啊,”他相当自来熟地给刘玄德的杯子里满了酒,“我听说这小半年荆州只要有大型聚会,您是必到的。这么短时间内就能在荆州这各个阶层混个脸熟,刘董可真是花了一番心思。”

    刘玄德心中一惊,脸上还是笑呵呵的不动声色,“士元这话说的可够敞亮,我就喜欢这样的人。我这个人没别的特长,就是爱交朋友。再说我们在荆州初来乍到,又是做生意的,怎么能没几个朋友?”

    “刘董这桩生意做的不简单。”庞士元跟他碰了碰杯,“您的公司名字也起的好,’季汉’,这是要做大汉做不到的事情。人家卖的都是药,您的野心却很大,”他仰脖灌下去一杯酒,酒杯后眼睛一直直勾勾地盯着刘玄德,“您想卖的是什么呢?”

    “我只是希望所有人都能度过更长更好的一生。我很幸运,我也很爱我的生命,所以我希望和我有相同想法的人都能有我这样的幸运。”刘玄德心平气和地将酒亦一饮而尽,“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买卖不过是一种手段。”说着他摇摇头,笑了笑,“您大概会觉得很傻吧。常有人笑我快都五十岁的人了还这样天真。”

    庞士元果然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拍着刘玄德的肩膀,仿佛眼泪都要出来了。刘玄德也好脾气地随着他笑,可他却又满脸严肃全无笑意。“诸葛孔明说过他觉得你傻吗?”

    刘玄德一愣,下意识地看向那人。孔明今晚显然是收获颇丰,正和庞尚长聊着今年秋天季汉集团的招聘安排请他给推荐几个优秀人才,感受到刘玄德的视线投向自己便悄悄对他眨眨眼,像是邀功又像是打气。

    “孔明……”他感受着这个熟悉的音节,他每天要呼唤数百次也不厌倦的音节从自己的舌尖滑过,像一个蜻蜓点水的吻。“不,孔明认可了我。这是我今生幸运到不敢想象的事。”

    “这就是了。既然他都心甘情愿认可的事情,其他人又什么资格觉得傻?论见识,这世上有几个人能赶得上孔明?”庞士元晃动着酒杯若有所思地望着杯中晃动的酒液,“那些觉得傻的人,不是因为他们自己有多聪明,不过是因为他们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实现,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的无能,又没有胸襟为他人祝福,唯有说风凉话最为擅长。不过如此,刘董又何必在意这等人的想法。”

    刘玄德默然良久,随即起身郑重地向庞士元致意,“孔明所说不错,士元果然不是一般人,寥寥数语便使人受教良多。”

    庞士元不再说话,只是自顾自饮了杯子里剩的酒,向他一亮杯底便起身脚步虚浮地推门离开了,连落在沙发上的风衣都忘了。刘玄德见状连忙替他去了外衣追出去,“士元——!”摇摇晃晃的影子停了一下,慢慢转过身来,看见他手里的衣服做作地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刘董还有什么别的要说?”他谢过了刘玄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虽然站得东倒西歪,眼底倒是没有一丝醉意。

    “士元路上小心。”刘玄德笑笑,帮他披上衣服,“需不需要我替你叫出租车?”

    庞士元闻言大笑起来,“出租车?刘董倒是体贴,只怕你那孔明不会愿意叫我走吧?今晚可是他诓了我叔叔硬把我架上车绑来的。”

    “是。”刘玄德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孔明与我同心。我自然也希望士元能加入季汉和我共事,不过你想必一早就看透了孔明的意图,才故意装醉,我又何必强求。”

    这似乎引起了庞士元的兴趣。“刘董看出来我是故意装醉的?”他歪头装模作样地考虑了片刻,“也是,纵使孔明如何聪明,他到底是未经世事,是分不清真醉和假醉的,这也就能骗骗他吧。你看他今天晚上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心里见我一直醉的人事不知不知要急成什么样。”

    “既然士元没这个意思,你和孔明向来相熟,又为何不跟他直说非要耗他一晚上?孔明向来是不喜欢做无用功的人。”刘玄德听了他这话心下有些不快,但还是维持着脸上的笑意。

    “这世间哪能事事都随了他的愿,他就是一路下来过的太顺了,我偏要叫他着急一回。”庞士元翻了个白眼的,“对了,董事长,季汉还有没有背阳的空办公室了?我这人不喜欢晒太阳,太阳烤着人就容易燥。”

    这突兀的转折让刘玄德愣住了。“士元这意思是——你……”他来不及,也不愿细想,只情不自禁两眼放光地一拍手,“好啊,太好了!我这就叫人收拾一间,明天就能用。不过你怎么忽然就改主意了?”

    “我从头到尾也没说过我不愿意去季汉啊,都是你们俩自己瞎猜的。”庞士元别有深意地看着他,笑得让刘玄德有种莫名的既视感——好像孔明每次把人摆了一道也是这种表情,“何况,能让诸葛孔明做到这个份上的刘玄德董事长,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也好奇啊。”

    做到这个份上。

    刘玄德听了这话一愣。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从地面生长出来,顺着他的脚跟攀上后背。仿佛看书时不小心翻到了结局,只字片语看不出是悲剧喜剧,因而莫名心中愀然一紧,“士元……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董事长还是问孔明自己吧。”庞士元话说到一半故意吊人胃口似的戛然而止了,笑得有点八卦,朝他身后努努嘴。刘玄德转过身,诸葛孔明正站在走廊尽头的包间门口,自己方才与庞士元说话的功夫酒席已经散场了,孔明已替他送了宾客正在等他。在他脑子能反应过来之前,刘玄德的腿脚已经先行动起来,他三两步跨上楼梯快步走到孔明跟前。今夜孔明虽未醉,但到底是饮酒不少,一向扣得严实的领口此刻也微微松开了,露出锁骨处暧昧的一抹月白,吐息间微微的酒香勾得刘玄德心里一热。

    那人倒是对他此刻那点隐秘的想法不怎么在意,一门心思还在季汉的人力资源问题上,“士元已经答应了?”

    刘玄德点点头,诸葛孔明这才放下心来似的,长舒了一口气,“那就好。我之前劝了他好久,他还差点跟我翻脸,这次酒席硬把他拉来也是冒险了。士元向来傲气,也是我几个师兄中最出类拔萃的,前几日却在他一向看不上的孙仲谋那丢了面子,我还以为他一时半会是不愿意仓促跟别的公司签约的。大概也就董事长亲自出马能说得动他。”

    刘玄德正琢磨着庞士元走时的话中有话,只应了几声,没多说什么。但孔明却因为这次“暗度陈仓”先斩后奏本就心里有鬼,见刘玄德对他反应不怎么热烈,以为他是跟自己置气,有些心虚,讨好地冲刘玄德笑着,“生气了?”

    他眼角攀上的薄红本就添了不少柔和风致,笑起来眼波流转更是人面桃花,纵使刘玄德原来是生气的,见了他这讨好的意思气也全消了,何况他现在心思全在庞士元那句话上,早忘了生气。不过难得抓到了滴水不漏的诸葛孔明的把柄,不好好利用一番岂不浪费了他一番“好意”?“是生气。”他沉下脸,见诸葛孔明愈发惴惴不安起来,“我那日说的话,孔明可有一句话听见耳朵里了?就知道自己胡来,还是我平时太纵着你了,你就越发没个数了!”

    “我可没胡来。”孔明下巴上鼓起一个委屈的小包,“这一晚上成果可不少,不仅拉来了士元,还拿下了荆州四区的社区医院药未来十年的供货,还有今年秋季人才市场——”“知道你有本事,这世间就没有你一张嘴讲不出的道理。”刘玄德还是虎着脸,心里却为他这少有的无措表情却喜欢的厉害,“酒是最伤胃的,你年轻,没轻没重的,这样喝酒最容易出事。我不让你来难道是信不过你?我是怕你出事!算了,你老说自己不在乎这不在乎那的,我看你真是一点不在乎自己,以后我也不管你省得你烦——”刘玄德这边正数落着他,诸葛孔明脸色却越来越难看,突然捂着嘴很痛苦地弯下腰剧烈咳嗽着,可把刘玄德吓得够呛,连忙掏了手帕给他在他后背上轻轻拍着,拍了几下发现孔明没了动静,用丝帕掩着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了蜜。

    “上当了。”他笑得开怀,“我还以为我先生真跟我生气了呢。”

    “你——”刘玄德一时哑口无言,也懒得再跟他演下去了,“我一开始见你自己跑过来是很生气。”

    “那后来呢?”明知故问。刘玄德咬牙切齿地想,那时候他既生气,又不生气,奇怪的很。

    “后来见我的孔明那么有本事。”他叹了口气,亲了一下孔明浅浅的酒靥,“只顾着骄傲了,就忘了生气。”

    他带着孔明参加的酒场多了,渐渐相信诸葛孔明确实是海量,酒精似乎对他没有任何影响,酒场如战场,而诸葛孔明仿佛天生刀枪不入所向披靡,步步为营攻城略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刘玄德总说他是把喝下去的酒藏在双颊笑起来便会陷下去的那两个浅浅酒靥中了,边说边着迷地轻轻亲吻着孔明,吻着吻着,刘玄德虽未饮酒却也醉了。

    后来诸葛孔明自己私下里背着他请过几桌,刘玄德知道了也没再拦着,由他去。两个人逐渐形成了一种不成文的默契,毕竟酒桌上有些话孔明当着自己这个董事长的面也不方便说,倒不如让他自己一个人自在,只是等时候差不多了就开车接他回家,在路上听他讲讲一晚的成果和今后的安排,或者是绘声绘色地描述那些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家伙被他灌的人事不知出的丑态。两个人笑的厉害,绿灯亮了还不知道发动,惹得后面的车直按喇叭。

    大约过了一两年的光景,一天夜里刘玄德照例开车去接诸葛孔明,向来准时的孔明却比原定的时间晚了将近一个小时。一开始他没打电话,怕扰了酒局气氛影响孔明发挥,时间一长刘玄德一颗本来放在肚子里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打了三个电话他也没接,他便不再等了,下了车径自进了酒店。问了前台才知道他订的那一桌早就散席了,客人早已纷纷离去,只是不见诸葛孔明。

    刘玄德只觉得脑子里“嗡”得一声。种种不妙的可能在他脑子里走马灯一样乱转,他既没有时间,也不敢细想下去。他的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几乎无法思考,事实上刘玄德几乎是凭借本能找到了诸葛孔明。那时他正脸色苍白地蹲在洗手间的隔间里,旁边站着个服务生手足无措地端着杯热茶,孔明靠着马桶吐的厉害,却吐不出什么东西,只有混合了酒精味道刺鼻的胃酸和丝丝缕缕的鲜血。

    孔明那么高的个子却缩得只有一小团。刘玄德感觉自己的心被人重重地攥了一把,钝痛驱散了他脑海中喋喋不休地嗡鸣,这世界在他眼中忽然无比清晰,只有他,还有诸葛孔明。

    他从服务生那里拿了茶杯,扶着孔明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给他灌了些茶水漱口,然后半抱半拖地撑着他站起来,可能是他脸色太难看,连那个等在一边的服务生都吓跑了。期间孔明睁开眼看了他一眼,叫了他的名字,似乎还说了些什么,可能是调侃的话,他不记得了,只记得诸葛孔明脸比纸都白竟然还在笑,记得自己肺腑里的一把火烤的厉害,几乎要把他的心和理智烧成灰烬,然后再一把火把眼前这个早晚会把他气死的家伙和他自己全烧死,他们俩同归于尽。

    后来孔明向前来探病的季汉员工描述过那个晚上的“盛况”:刘玄德架着脸色苍白衣服上还沾了血迹的诸葛孔明从洗手间里突然冲出来把他绑进了车,别人问什么都不回答,一副要杀人的表情搞得酒店的人想报警。一路上车开的飞快,诸葛孔明甚至看见了后面有警用摩托的红蓝灯在闪,不过后来大概是因为看他们是往医院的方向开也就没再追。

    “你就可劲编吧。”一旁刚翘了股东会,穿着雨果波士今秋新款套装的长刘玄德很违和地抱着一个白底蓝花的保温桶,黑着脸给吹凉了一勺白米粥塞进诸葛孔明喋喋不休的嘴里。

    “明明事实就是如此。”孔明的声音模糊不清,表情义正严辞,“要不我驾照怎么平白无故少了六分?”

    从酒店开车到医院的这段时间可能是刘玄德一生中最冷静、最具有男子气概的时刻,恐怕只有大学时怒揍潜规则同院本科生的无良导师而被记大过开除能够与之媲美。但这份冷静在诸葛孔明被送进急诊室之后就马上极限反弹成了惶恐和自责,被二十六重夺命连环call叫到季汉控股医院的简宪和见到的只有一个在崩溃边缘摇摇欲坠的脆弱中年男人。

    “宪和,孔明离我越来越远了。”刘玄德把头埋在双手中,眼中是简宪和哪怕是在他前妻幼子都被曹孟德雇来的高利贷贩子扣下,自己的公司已经停水断粮三天时也不曾有的灰暗和懊悔。

    “你在这说什么胡话!”简宪和气的照着他的脑门就是一下,也不管他这位老板兼发小清醒之后会不会找他算账。“人家孔明年轻得很,不过就是肠胃有点毛病,你这么说不是咒他吗!”

    刘玄德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简宪和觉得反正现在他脑子里装的都是浆糊,搅一搅还更匀和。他从已经宕机了的刘玄德的大衣口袋里把钱包扒拉出来,在医院的自动贩售机买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零食饮料,堆在刘玄德旁边,自顾自地拆开吃着,过了一会刘玄德果然就开始了,“他说他喝不醉的,我也以为他是真喝不醉。”简宪和觉得刘玄德现在有点像祥林嫂,“如果我在他身边看着,他就不会……我就不该放任他一个人搞这些,他那么好,本就不是该做这种烂事的人,我怎么能……”

    然后刘玄德就没声了,简宪和等了好久,久到他有点愧疚,觉得发小难得跟自己掏心窝子一回,自己反应有点太冷淡。于是他把那袋膨化食品递给刘玄德,“你忙活一晚上没吃饭吧?”

    刘玄德看了他一眼,又好像压根没看见他。“孔明为我做了很多很多。”他兀自说着,“我想了些办法弥补,但他总说他不在乎那些。”

    “你有这个想法就好。重要的不就是心意。”

    刘玄德笑了,但简宪和觉得这笑比哭还让人难受,“我能为孔明做什么?我甚至都不能照顾好他,我连他给予我的百分之一都不能回报。”

    他的声音很轻,很缓,却有种沉重而灰暗的东西铺天盖地压过来。简宪和突然感觉吃不下去了。

    他记得那天傍晚,日暮沉沉,他和刘玄德坐在路边喝啤酒。他觉得那小子有什么事瞒着他,一直偷着乐,等喝完了刘玄德一声还没言语颇为好爽地结了账,他还以为是刘玄德背着他去买彩票中奖了。然后刘玄德忽然告诉他他和诸葛孔明上午赶着民政局开门第一个去登了记。

    那时候刘玄德的眼睛很亮,四十七岁的人了眼睛里竟依然还有些少年人的光彩。他想当时的刘玄德应该是希望,甚至是急于得到他的祝福的,毕竟他最先告知的那两个拜把子兄弟恐怕没跟他说什么好话。

    他当然不讨厌诸葛孔明,相反,他还挺喜欢他的。于私,诸葛孔明长得好看,说话好听,有他的存在就能提升心情指数;于公,就是十个简宪和绑一块对账也没他快,张张嘴就能从人口袋里掏钱。他早知道刘玄德迷上诸葛孔明了,只是没想到这种“迷”竟然真会发展成“迷恋”。他本以为经过了上一次失败的婚姻,这一回刘玄德总该谨慎些了,没想到他还是一头扎进爱河沉到底了。

    平心而论,他觉得刘玄德条件不错,两个人的日常看起来也挺甜挺虐狗的,但是他无法发自内心地祝福这段婚姻。四十七岁的简宪和觉得自己已经是个老油子了,听见“我的命中注定”这样的话就要反胃,至少他觉得,除了“神秘的真爱”以外,没有什么别的能解释刘玄德和诸葛孔明这样相差二十岁还是办公室恋情(甚至更有可能是由刘玄德单方面网恋起步)竟然能修成成果,但这不是主要原因。

    他清楚这个从小玩到大的兄弟是什么人。对刘玄德来说,恩情比亏欠更让他寝食难安,如果是带着爱意的恩情,那么折磨就更甚。

    他信诸葛孔明所说的“不在乎”并不仅仅是宽慰爱人的体己话,而是他真的不在乎,因为倘若他是如寻常人一般“在乎”的人,他又怎么可能看得上山穷水尽时的刘玄德?

    然而不知是幸或不幸,“放弃”这两个字就从来没出现在刘玄德的人生词典中。或许是他天生一根筋,或许是他对诸葛孔明的种种情感远比简宪和能够想象的隐忍和刻骨铭心,当医生摘了口罩走出来的时候,刘玄德身上的沮丧和彷徨就无影无踪了,仿佛一瞬间打开了某个开关把所有那些隐秘的负面情绪吸走了那样。他像个小伙子那样蹦起来急急忙忙地跑到医生跟前去,带着刑满释放般的宽慰,一声不响地挨了几句不痛不痒的骂,恨不得把医生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在本子上,考大学都没有这样用功过。

    简宪和跟着刘玄德走到病房门外,看着他站在病床边静静地注视着诸葛孔明。平白无故,这目光让他一阵发冷,到不仅是因为rou麻而感到恶心,这目光太过深情,望眼欲穿,总让人忍不住联想到送别。

    或许刘玄德说的不错,他和诸葛孔明是越来越远了。

    五十二岁的简宪和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世故,除了酒和钱已经没什么能打动他的东西了,他想刘玄德和诸葛孔明应该早晚是要散的,毕竟这就是大部分互相纠缠的真爱的结局,因为得不到才更显的“真”;他其实瞧不上刘玄德这一把年纪了还一副“情不知所起死撑到底”的样,可他到底还是没成为他渴望成为的那种铁石心肠的老油子,他也不是那么信命,毕竟他看过眼前这个人抗争了太多次对他既过分严苛又过分温柔的命运,大抵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最终他说出口的是“玄德,你可挺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