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肢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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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段时间,乔纳交完差,悠闲地路过疗养院时,突然想起了那个负伤兵和他在分别前说的话——“你把艾尔迪亚人和马莱人混为一谈了”——这句话偶尔会在他的脑海里闪回,尤其是当他在街上看到那些遭人谩骂的艾尔迪亚人。 这是一句很不马莱正确的话,至少在马莱的教育下,艾尔迪亚人是需要赎罪的民族,他们生活在此处,不正是马莱对他们这些血管里流淌着罪恶的人的接纳吗?不过好在乔纳是一位充满同情心的人,他向来宽容而善良,犯不上为了小小一句话像那些嫉恶如仇的当街者一样去举报艾尔迪亚人。 再者,乔纳对克鲁格怀抱着莫名的敬意,这不仅仅是因为克鲁格是唯一一位在列车上回应他的人,更重要的是,克鲁格周身充斥着一股神秘的气息,他阴郁却又智慧,是的,智慧,在看尽战场百态后辛辣的智慧!这对乔纳这样的记者而言是致命的吸引。 于是乔纳走进疗养院,询问了克鲁格的房间,捧着一束街边刚买的康乃馨去看望他。 他站在木制的门外,礼貌地扣响了房门。他透过不太隔音的墙壁,听到另一头似乎传来了物体倒地的“砰”地一声。 “克鲁格先生!”他料想不好,短促地敲了两下门后,拧了拧门把手。幸运的是,门没锁。 在敞开的木门后面是狼狈地跌坐在地板上不得起来的克鲁格,他的头发更长了些,遮住了他的眼睛。 乔纳忙放下花束,小跑过去把克鲁格扶起到床上。 “你没事吧,克鲁格先生?”乔纳有些担忧地问道。 克鲁格看起来比跟他分别的时候还要糟糕。他抖得厉害,裸露在外的皮肤像蒸过桑拿般guntang,这时候他抬起头——乔纳惊觉他的没被包裹起来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他那样伸长脖颈望向自己,这让乔纳联想到曾在礼拜堂见过的圣人受难雕塑,他们的共同点是——都有一种引颈受戮、甘受世间一切罪孽的破碎之感。 只一瞬间的功夫,克鲁格强压着痛楚,调整好姿态,沉声问向乔纳:“有什么事吗?” 乔纳摆摆手,他担忧地盯着克鲁格说道:“我还是去找医生过来吧。”说着,他离开了房间。 克鲁格,更确切地说,应该喊他艾伦·耶格尔,马莱人的眼中钉、rou中刺,他低下头,感受到左眼里像是长了个rou瘤般鼓动;而被他自己切断的左腿,仿佛仍然长在身上,甚至能感受到针扎的、绵密的刺痛,夹杂着被热水浇过的guntang感。艾伦紧咬住嘴唇,指尖狠狠地掐进掌心,用力到鲜血在不知觉下流出。 等到乔纳带着医生赶到房间时,克鲁格已经瘫倒在地板,鲜血在他的掌心下积成一滩。 乔纳呆滞地看着医生扶起克鲁格进行救助,他刚从照看的护士那里得知,克鲁格得了幻肢痛,总觉得自己残缺的器官和四肢仍在原处,他依旧能感觉到那些器官所反馈的痛感。这让克鲁格彻夜彻夜地抽搐痉挛,身体状况每况日下。 这是乔纳第一次在战场外的地方亲眼接触到关于战争后遗症的人和他所承受的苦难,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疗养院的,只记得走出大门时天蓝得无可复加,他抬起头,看见白色的鸟展翅高飞,飞到只剩下远处的小小黑点。而身后灰色的疗养院在张开血盆大口,意图吞噬掉所有欢欣雀跃。 而在乔纳逃离的房间里,艾伦晕厥了过去。 他在梦境里游荡,记忆碎片一帧一帧地放过去,爸爸的脸,米卡莎的脸,阿尔敏的脸,104期的脸……他所接触到的片段记忆短暂地再现又迅速地消散开来。然后他发现自己身处于那个战场上,尘土飞扬,炮火交错,生命是这个沙盘上最不值钱的东西,即使在队伍里马莱人要比艾尔迪亚人高贵,但在死神面前都得痛哭流涕、惨象毕露。他漂洋过海,和敌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吃同一口锅的饭,遇见过令人火大的人,也遇见过好人。不管是海的对面还是墙壁里面,都是一样的。他恍然大悟,无论是马莱人还是艾尔迪亚人,海对岸的人还是墙壁里的人,都是会流泪流血、会爱和恨的“人”罢了,哪有那么多区别。 他失望透顶——为人们的党同伐异、为人们的恐惧与无知,为自己已经背负上的生命和已经背负上的生命。他为这一切的一切失望。 艾伦意识到,自己早已身处悬崖,他身后不必有人推,时候到了,他自己会往下跳。可底下埋骨之多,他不敢看他们的眼。 他并非圣人,而是恶魔。 在战场之上,他只是冷眼旁观,马莱士兵和中东士兵的死亡都比不过帕拉迪岛上他眼睁睁看着死去而无能为力的同伴。他既懂得生命的价值却又不懂得,因为他早就准备了一杆天平来衡量:他的同伴的生命放在这头,沉重地压下去,重得把世界其余人的生命高高翘起。可他能看着一个人、一群人赴死,为什么不能坦然地接受一个世界的人赴死? 艾伦心想,我到底是什么?他或许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应当处于非人的行列,毕竟即使是世界上最穷凶极恶的歹徒也不会想让几乎所有人消失殆尽……这样想来,他便是世界上最可怖的歹徒。 所以当他看见街边有孩童天真地嬉笑打闹时他想上前说“对不起”;看见有爱人相拥时他想上前说“对不起”;看见母亲抱着婴儿唱摇篮曲时他想上前说“对不起”,他想对目所能及和目所不能及的一切良善之人和美好之物抱歉。如果可以,他想让他们都活下来。 假话。艾伦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挥霍,也没有多少心思寻找一个两全方案。他一厢情愿地、不择手段地前进,势必如此,从来如此。 于是他的愧怍、罪恶化作被自己挖去的眼、切断的腿,日夜不停地啃咬着他的心脏。 要是让艾伦知道乔纳怎么想得他,他一定会发笑,笑到浑身都在颤抖,笑到哭泣。圣人?何谈圣人?他会怜悯他的无知,感谢他的善心。即便如此,在最后时刻,乔纳也会死去。 艾伦把自己割裂开来,把狠心和良善切割开来,一人两面,谁也看不见完整的他。可罪恶感深重到吞噬着他的两面、他的一体,艾伦每每感受来自左眼和左腿的灼烧、痉挛、压碎、刺伤、瘙痒、压力,触电、热或冷、跳动或麻痹,他都会想着,这样他心底能好受些。其实这和自己将要大屠戮,而去福利院做慈善有什么区别,都是为了缓解自己的罪恶罢了。可笑,他的疼痛可笑,思想可笑,浑身上下大概没有一处不可笑。 艾伦·耶格尔,藏在雷贝利欧的疗养院里,即将要成为最可怖的刽子手。但没有人知道。 他沉浸在梦中,不是美梦也不是噩梦,是必然发生的未来。 在他的梦境的最后,有一片一望无垠的、没有彼岸与此岸之分的海,一片只存在于梦境中的海。 ***** 乔纳总为自己那时的逃走羞愧,一个人因为他人的病痛而惊恐,是极不礼貌的行径。于是他对克鲁格倍加关心,时常去陪伴他,同他聊些自己打听到的新闻,好分散他对痛苦的注意力。 好在克鲁格再怎么阴沉,也还是会对新闻八卦感兴趣,他再怎么口头上切割马莱人和艾尔迪亚人,也还是会对他们的秘幸感兴趣。这让乔纳感到好受些,他用自己对克鲁格的关心来填补他在社会上所作所为的空洞,他把克鲁格当做自己的赎罪箱来对待。多么便利的一件事。 克鲁格的幻肢症或许好点了,至少他没在自己面前再度崩溃失态。乔纳为此快慰,这何尝不是一种拯救——一个患有心理疾病的战场“遗孤”在自己的友好陪伴下得到恢复,这是一场救助,一场脱离战场之外的救助。当乔纳同克鲁格坐在一侧畅谈时,他注视着克鲁格平静的神色,很难不为自己高尚的行径欢呼,尽管他忘了,他刚在门口踹开了一个乞讨的艾尔迪亚小孩。 克鲁格在某天对他平静地坦言:“我来这边一直在想,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身心都受到侵蚀,彻底地被剥夺自由,甚至迷失自我。要是知道会变成这样,谁都不愿意上战场吧。但是大家都被某种力量从背后推着前进,将脚踏进了地狱。这种力量,基本都不是自己的意志,而是被他人和环境强迫,没有办法。不过,自己推动自己的人,所看到的地狱要另当别论—— 他们看到的是那地狱尽头的某物,那可能是希望,也可能是更残酷的地狱。那是——只有不断前进的人,才能知道的。” 乔纳震惊地凝视着克鲁格,他的发言仿佛宣战般郑重,如同警钟般回荡在自己的耳畔。 克鲁格却浑然不觉地,扭过头,问他:“那么,你要向人举报我吗?”他再一次露出了令人心悸的神色,他低下头颅来,等待加冕一般,但他的王冠沉重得几乎要压断柔软的脖颈,如此脆弱,如此坚定,任凭他套上枷锁也无所畏惧。乔纳被他的无畏坦率打动了。 “不……当然不会……”他说道。 自那天起,克鲁格的幻肢症完全消失了,他周身的罪恶都被吸纳进他的体内,他完完全全接受了——艾伦·耶格尔,与其说想明白了前进的目的,不如说是,想明白了除了前进别无选择,除了背负别无选择。 乔纳认为自己抓住了战争下的智慧余韵,即使他没有彻底顿悟什么。 直到那个夜晚,威利·戴巴发表演讲,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于此,而帕拉迪岛的恶魔也随之出世。它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了在舞台上的戴巴。乔纳惊恐地仰视这让人发抖的食人怪物,他幻想中的魔鬼在此刻具象化了,它比乔纳任何时刻所恐惧的、残酷的怪物还要凶恶。帕拉迪岛的人果然是恶魔!他这时候像当时克鲁格般无力地跌坐在地上,抱头痛哭。乔纳绝望地想,克鲁格看见的战场是这样的吗?他不会知道,如果克鲁格听见这话,会为他的天真嗤之以鼻,自定义地把不同于他们的人类视作恶魔,这是怎样的傲慢! 他眼睁睁地看着雷贝利欧变成硝烟四起、尸横遍野的战场,墙倒房塌、人群四散。他想起了那个死去的士兵说的话“战争,把我们都变成了魔鬼”,不,是我们放任了魔鬼出世。乔纳自己也只是侥幸从会场中逃脱,他穿梭于碎石遍布的街道,树木被折断,墙壁或千疮百孔或坍塌,幸存者蜷缩在屋子狭小的角落,伤者被压在石砖下呻吟,他们的伤口血rou模糊;有的死不瞑目,有的死无全尸。这是真正的前线了。乔纳远远就看到疗养院坍塌破碎的模样,他心下一沉,明白死生各有定数,克鲁格多半……他于是掉头跟随着人群逃窜,躲进安全屋里避难,一直到硝烟尽散。 当乔纳抬起头望向天空,那远方的第一缕日光洒下,有一只白鸟掠过,不做停留;而他身后是一夜之间变得破败不堪的房屋街道,灰败惨淡到不愿回首。 他望着天空喃喃自语:“战争已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