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塔里安/哈迪斯 三折画(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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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小路和他们刚刚前来的那条大道相比实在是不怎么体面,狭窄的路面加上旁边没完没了又一成不变的干枯花坛显得既死气沉沉又憋闷,行人稀少,道旁的店面也显得疏落,却总是有忘记收回去的塑料椅和折叠桌在本就不宽敞的道旁占地方,那上面还偏偏放着些许让人没法搬动的东西:用过的玻璃杯,空的啤酒瓶,没倒干净残茶的纸杯,还有塞满烟头的玻璃烟灰缸,总之,这里不像个能坐人的地方。 但是哈迪斯不在乎这些,他随便找了一个马路沿,甚至懒得拍拍上面不知多少年没扫过的土,就一屁股坐了下去,随后他开始剥塑料袋里的玉米。这些嫩的比春天里蚂蚱翅膀绿不了多少的柔软苞叶让他在菜市场被挤来挤去后的心情好了不少,他随便揪了揪顶上的玉米须,直接对准中间下嘴。 在离他只有半步距离的大耳狗发出了一声介于吃惊和哽咽之间的声音。 “你直接吃生玉米?” “不然呢?你能给我变个锅来煮玉米吗?” 大耳狗闭嘴了。 仅仅咬上第一口,哈迪斯被巴巴鲁斯的灵魂死了至少得有几百年的玉米僵尸所折磨了十余年的舌头就焕发了生机,丝丝的甜和带着米浆醇厚味道的脆蔓延上了他的舌尖,原本天地初开万物蒙昧的口腔突然感受到了第二春的酸甜苦辣咸,那种拍遍栏杆无人会的踌躇苦闷突然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哈迪斯几乎要吃的落泪——早二十年,他可没想过居然有一天坐在马路牙子上啃生玉米他都能感动地直哭,他敢说奥特拉玛五百世界里面都找不出一棵绿的这么鲜嫩多姿,甜的这么肆意妄为的玉米,被闪电爪捅个对穿的痛苦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只要不死就成,比死难受的事没准之后还多了去了呢。 他瞥了一眼还立在他旁边的眼珠子转个不停的大耳狗,不管这是哪家的员工,至少老板还是培训得挺到位的,没让它在他吃饭的时候继续叨唠个没完,莫塔里安就该向人家学习,别老在他吃饭的时候给他安排工作。 不过,这玩意真的只是只大耳狗吗? 哈迪斯思考半晌,无果,随即继续把注意力集中在手中鲜嫩多汁的玉米身上,人来人去,车来车往,太阳依旧还在原来的地方,没有一点动弹,但那一塑料袋的玉米就在这过程中转瞬即逝,在他这风卷残云似的暴食行径下消失了一半,怪异的是那些被他吃下肚的东西好像在过了喉管之后就溜进了传送门,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感觉自己腮帮子都嚼得发酸也没得到半分的饱腹感,而且等最开始那个劲缓过来之后,这玉米其实生吃起来味道也挺一般的,甜是挺甜,就是剌嗓子,渣还多的像是嚼甘蔗一样。 要保护环境,他把刚才剥下来的叶子一齐塞进塑料袋,从马路牙子上拍拍屁股起身,转头就朝着和菜市场相反的那个方向走去。 “你要去哪?” “回家。” “这里不存在你在现实意义中的过去的家。” “可过了这座桥就是家啊...我都到这里了。”哈迪斯盯着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大耳狗,“而且你怎么还跟着我,你不会还要继续给我读什么马斯洛和弗洛伊德吧?” 大耳狗摇了摇脑袋,但还是继续跟着他往前走。 “算我求你,千万别给我接着读什么心理学了,听得我头疼,我怀疑我对这玩意过敏。”一人一狗缓步行上一条低矮的斜坡,落完叶子的干枯柳条一直从头顶垂到他的肩膀,不停地搔着他的脑门和衣领,他有点想打喷嚏,“你老板送你来这里出差之前没给你下载什么人生必读的五十本书吗?还是他的书单里面只有这些...等会儿,我还没问你老板是谁呢。” 那张刚刚还带着轻飘飘笑容的一张脸转瞬间就垮成了面无表情的样子,哈迪斯弯下腰来,一丝不苟地盯着大耳狗看了一会,随后又一次扯着后颈皮把它拎了起来,上下打量。 “首先,你不可能是被黄老汉送来的,你全身上下就只有眼睛符合他的标准。”他松开手,把大耳狗平放在地面上。“就算他一时被蓝毛大鸟诳住了,把卡洛斯当成了双头鹰派到这里来,也得先给它捆起来蘸金粉。”哈迪斯低下头,看着它若有所思,“是绿色史莱克、蓝色软泥怪,还是粉红章鱼或是什么脖子上围着领巾的奇怪狗头人?你工牌呢?你到底哪个公司的?你总不能是四神共选吧?天啊,自战帅之后又一个共选,你们是真的饿了。”他摇摇头:“回去问问你老板,要是他一定要把荷鲁斯招进公司,问问他要不要什么奥西里斯或者伊西丝之类的,成天指着人家一个小孩薅,不地道。”他拍拍手,又揉了揉鼻子,突然感觉自己手上的味道有点熟悉,这味道不是来自玉米,而是带着一股动物皮毛气息的香精味,那香味十分熟悉,让他联想到超市、狗饼干和宠物商店。 他又一次提起大耳狗。 它身上闻起来有股子熟悉的金毛香波味。 哈迪斯惊悚地撒开手,后退了两步,半晌之后,他问, “...不会真是我想的那样吧?” 大耳狗没接他的话,而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在原地摇头晃脑,甩着尾巴。 “说话啊,说话,”哈迪斯恨铁不成钢地掀起它耷拉的耳朵:“你刚才对着我念什么宗教经验之种种的气势呢,现在哪去了?” 他们四周突然喇叭声轰鸣,响成一片,就连拄着拐杖,戴着老花镜的老人都侧目驻足,盯着路面,有两辆迎面驶来的汽车和几辆小电驴堵在了桥上,彼此争执,他们谁也不肯让谁,只是朝着中间仅有的空地使劲加塞,刹那间鸣笛声四起。 他突然又xiele气。 “算了,不说就不说吧。”他的语气突然没那么激烈而尖刻了,就像骤然缓解的路面情况一样平和了许多,“我知道你也不想在这里来,其实我也不想。”但转眼间那声调又拔升回了之前的高度:“还有,怎么别人的悟道都是什么贝加尔湖和龙场?到我这里就变成了菜市场?” 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在那个蓝色铁皮房子的屋顶,一排XX区农贸市场的大字正在太阳下闪闪发亮。 “如果你想,我可以...” “别误会我,”哈迪斯立刻举起双手投降,“我的意思是,还是菜市场好,至少让我感觉自己像是个人,像个人挺好的,我之前待的那个地方,人太少,神又太多。” 哈迪斯拍拍裤子上掉的玉米须,继续往前走。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觉这斜坡越来越陡,他步伐有些踉跄,就连抬腿也变得吃力。 “神太多了,但办神应该办的事的又没多少,”他啐了一口,“尸位素餐,我唾弃这种行为。” 似乎是看着大耳狗的小短腿一个劲地倒腾还跟不上自己,哈迪斯大发慈悲地弯腰把他抱上了几个台阶。“那你呢,你是怎么回事?” “我只是一种规律,”大耳狗说:“我的行动不以他人的意志为转移。” “这种意志包括我的吗?比如我想让你停在这里,别再跟着我继续走了?” “是的,包括你的。” 哈迪斯急促地深吸一口气。 然后他发出一声哼笑。 “这样倒也不错。” 不知为何,那笑声一开始只是在他心中回荡,但那声音随之渐渐大增,逐渐穿透了他的心脏,并将这欢乐到有些荒唐可悲的音波挪移到现实继续发响。大耳狗没有对他的笑声做出任何的评断,它继续问它的问题。 “如果我告诉你,这条路无法到达你想要的任何终点,你会停下来吗?” “不会。”哈迪斯低头看了它一眼,“我的行为也不以你的意志改变。” “如果不只是无法到达呢?” 它停下脚步。 “如果你根本走在一条错误的道路上呢?这条路与你开始所想的南辕北辙,而你也不知道何为正确之路呢?” “也不会,因为我不知道哪条是正确的路,既然我不知道哪条是正确的,那就更不能停在原地了,哪怕怎么都找不到也要去找,如果停在原地,那就只能是等死。”哈迪斯的脚步也跟着他停下了,不知为何,他感觉很累,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疲倦席卷了他。 “别管前面有什么,怕什么,先走着,在事情做完之前,只有神才知道结局如何,”他顿了顿,“刚到巴巴鲁斯的时候,我哭天抢地,把诸天八百万神佛都拜了个遍,也没能回去或者活得容易一点,该饿着还是饿着,该死人还是死人。” “那个时候,想要死也很容易,想要活着也很容易,过了这一天,还有下一天,今天吃了一口没那么苦的玉米,可以再活一天,田里的雾气没有那么重了,可以再活一天,爸爸和mama从外面平安回来了,可以再活一天,今天怪物没有来我们村,可以再活一天。” “后面我知道了,倘若想要达成愿望,就一定得有非此不可的意志才行,”他的眼睛看向桥下的殷殷河水,“假如那是人能做到的事情,神是不会管的。” 一阵轻柔的微风温暖了这条街道,寒冬的肃杀氛围消散了,水面也泛起微微的涟漪,他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前方,再往前会是什么?街景?公园?还是熟悉的商店街?哦,他忘了,这里已经不存在那个地方了,但那个画面仍然能在他的脑海里毫不费力地重构,就像他昨天就还曾在那街道上走过似的。乏力和一种轻飘飘的温暖围绕着他,面前的坡道还是很陡峭,但是他还是决定要上去看看。 “你听说过梦如意识这个词吗?” “怎么...绕了一圈又回去了。”他们与桥顶的距离正在一步一步缩短,渐渐地,似乎连说出这些话都变得费力,一种无处可依的沉重包裹着他,他木然地跨过台阶,感觉每一秒都在被无限地拉长。“听说过,但不知道什么意思。” “梦让你顿悟。”大耳狗扫了他一眼,“它带来答案,无论问题是什么。” 真奇怪,为什么它好像一点都不受斜坡的影响,缺氧的感觉一直蔓延到手臂,他感觉自己的手指尖开始发麻,真是怪事,就好像这个宇宙突然决定只对他一个人施加重力,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决定它们应该飞速脱离大脑,变成开裂的血泡灌入脚底,哈迪斯努力把自己的气给捋顺:“有过,但这种时候不多,而且绝大部分都是在我写数学题的时候。”他合上手掌,“前一秒我还在拿着笔趴在桌上,后一秒我看着纸上的公式就突然下笔如有神,当然,你得忽略——” “不,”对方打断了他。 “我是说那些藏在一个人心里的,你平时无法去细想,甚至无法呼之于口的,在你内心中最渴望的黑暗的东西。” 哈迪斯正弯腰扶着膝盖喘气,听闻这话他大笑了一声,只是那笑声不知为什么听起来有几分惝恍惘然的意思。 “如果真有这种梦,我会把它们丢得远远的,让它们再也...回不来。” “但如果它们总是能回来呢?”大耳狗的金色眼睛冷酷无情地拷问着哈迪斯,“如果那些东西总能再回来呢?日复一日,夜复一夜?” 哈迪斯喘着气站直身子:“那我就做个好点的、快乐点的梦,把它们赶出我的脑海。”他费劲地握紧栏杆,“省得它们来回往返,在这里跟我演周而复始的戏码。” 他目光了然地看着立在他身后的那只似狼非狼的东西,“也免得你在这里质问我、烦我——” 他暂停了一秒,呼吸粗重,“让我连做梦都做不安生。” 哈迪斯停在台阶上,手几乎要攥不住护栏,再来一阵风就能让他跪倒在地,这座桥陡得要命,越往上坡度越大,台阶也越高,迈上一步要费刚刚爬上时两倍的力气。 不过现在好了,他已经爬到顶了,下面的路都是下坡,虽然看上去还是很陡,不过总比再爬一段强。他朝后挥挥手,示意它离他远点。 “别再跟着我了,去你想去的地方...随便...哪里,总之,别跟着我就行。” 大耳狗这次真听了他的话,停在了原地,没有再跟着他。 他在原地彳亍了两步,又回头看着它,看着那从他己身诞生而出的东西:“你没别的要说的了吧,可别跟我说什么‘前方可是地狱啊。’之类的话。”哈迪斯尽力站直身子,试图朝后潇洒地一挥手:“UBW重置都有十年了,这梗也太老了吧!” 他又喘着气大笑了两声,那笑声流到他自己耳中便陡然失真,变成了一阵不自然的模糊泛音,听人劝,吃饱饭,他估摸着它还得继续跟着他,可能不是现在,但总有一天,它会追上的。他迈开步子,抬起腿,把还在打着哆嗦的脚落在台阶上,这是第一步,之后会好起来的,之前的疲累和刻骨铭心的剧痛都渐渐消去了,一股晃晃悠悠的透彻畅快之感在他的心尖上打着战,这股酣畅的义气冲破了他的嗓子眼,化作一股直抒胸臆的痛快,合着不成段的调子,一同从他的舌头上唱了出来。 “meimei你大胆地往前走, “往前走,莫回头。” “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十九啊。” 他的一步走得极远,又极缓慢,在他身后,大耳狗,人群,车辆都如融化的蜡像一样渐渐消失,变成在原地焦黑的遗留物,河水涛涛,河面却惶惶下陷,随后桥梁垮塌如同燃起的纸页,在那一片失重的黑暗中,唯有枯萎的柳枝还在温柔地拂过他的脸。 他伸手,似乎好像要掬起那柳枝轻嗅,但随后却又放开了手。 “从此后,你搭起那红绣楼呀。” “抛撒着红绣球,正打中我的头呀。” “与你喝一壶呀,红红的高粱酒。” 回答已被聆听,所以火焰熊熊燃起,以摧枯拉朽之力让这梦境蜷曲褪色。他踏入火海,心中的愤懑惆怅竟在一瞬之间完全消弭,唯余一腔郁郁意气,滚油一般灼热的东西浇在他的背上,烧灼着他的皮肤,黑色的碎片自他的手臂上落下,随即变成一缕灰白色的青烟,但那荒腔走板的歌声反而在那一切都在崩塌的毕剥声响中越发响亮,他愈发确信自己找对了方向,狂风骤然而过,隐隐约约的人声,兽吼,呼啸,哭嚎席卷耳畔,他的意识和形体都在这漆黑的烈焰中渐渐消融,但他却无丝毫的悔意。 条条大路通地狱,而天堂就在他正走着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