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跗骨之蛆(一)

    

跗骨之蛆(一)



    墙上的钟已经指向十点,何美萍要关门了。

    从阿公那代就开始做理发师,现在只有几个零零星星上了年纪的老人会来,一整天下来,赚不到50块。

    她的理发屋不大,但是服务蛮多,理发、染发、美容、修胡、化妆、按摩。

    化妆是她接手这店以后新加上去的,虽说她自我感觉良好,但每次只有阿婆们会夸奖她的手艺,表示死了之后一定让她化一个好看的妆再上路……

    店里的墙壁发黄脱落,却挂着不少照片,都是阿公和mama在世的时候和客人的合影,还有许多何美萍以前得过的奖——厨师大赛。

    要不是老爸逼迫,她真的不想回来接手这个老破小的店子。

    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剪头发的工具:平剪、牙剪、鱼骨剪、鹿齿剪、结构剪、翘剪、柳叶剪、综合剪、推子、剃刀。

    阿公和mama都很爱护它们,到现在都没有一丝豁口,表面铮亮,是被三代人的指纹一点一点磨出来的。

    何美萍倒是理解,因为她也是这么爱护自己的厨具的。

    就在她发呆的时候,门口的铃铛被撞响,她想,这么晚了,又下着雨,居然会有客人。

    转头,一把藏蓝的雨伞缓缓收紧,微苦的雨气和腊月间的冷意顿时扑面,随之而来的是一双随时酝酿着风雨的眼睛,免不了生出几分忧愁,可下一秒,这人便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将之前的苦涩和冷冽都洗得一干二净。

    “还营业吗,我想剪头发。”

    何美萍回神:“噢,好,请进来先洗头吧。”

    客人的头发乌黑浓密又柔顺,抓在手心里有种奇妙的感觉,何美萍用手指就能梳理通顺,她的手指触到她的头皮,缓缓给她按摩。

    “您想剪成什么样?”

    “剪短,差不多到这里。”客人用手指比划了一下耳垂下方一些的位置。

    何美萍脱口而出:“不可惜吗?再长可不容易。”

    “新年新气象。”

    客人这么说,何美萍也自知多嘴,颇为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才闲聊似的开口:“以前来过这里剪头发?一般很少有年轻人过来呢。”

    “嗯,小的时候。”客人的神色淡淡的:“家里人喜欢来这里刮胡子。”

    原来是熟客。

    何美萍笑着说:“那我一定给您打折。”

    洗好了头发,客人坐在镜子前,何美萍看着这一头湿漉漉的微曲的长发,却迟迟没有动剪刀。

    “您喜欢什么风格呢?”

    客人抬手指了指墙上美国女明星哈利贝瑞的海报。

    “这个样子。”

    何美萍用大拇指挠挠头,心想美女果然都持靓行凶,就是任性。

    顾客的头发太过浓密,何美萍只能握成一束,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断,这才露出了她白皙纤长的脖颈,何美萍将断发放在一旁的柜子上。

    “您要把头发带回去吗?”

    “交给你处理吧。”

    何美萍点点头,然后专心致志地给她剪发。

    过程比较缓慢,何美萍非常在意细节,深怕多剪一刀会让明珠蒙尘。

    所幸最终的成品很是赏心悦目。当然,她想,这和客人是脱不开干系的,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时尚完成度主要是看脸。

    客人看起来也很满意,对着镜子轻扫脖子上的碎发,柔声道:“很好看,多谢。”

    “对了,您等一下,我给您拿个礼品。”

    其实就是毛巾、牙刷杯和一个小小的手工香皂,是专门为回馈老客户准备的。

    何美萍翻了半天,找了一个看起来比较新的盒子,使劲擦擦上面一层薄薄的灰。

    她走出来时,客人正站在照片墙旁,伸手指向一张照片,对她说:“这是我。”

    何美萍凑过去看,那张照片上有阿公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男人身旁是一个长相精致可爱的女孩子,仔细看看,确实和这位客人的眉眼如出一辙。

    “这是您爸爸?”

    “嗯。”客人点点头,然后从包里取出一张支票递给她,何美萍心口一跳,楞楞地数着支票上的数字。

    “您这是打算在我们店里充值两百年的卡吗……这钱大概买我命都够了。”何美萍真诚发问,而眼前的女人连笑也是恰到好处,既不会让人觉得被看轻也不是一种玩笑话:“我要盘下这里,你觉得资金合适的话,我已经准备好了合同,当然,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聘用你做店长,只是我希望把它变成除了理发以外的其他行业。”

    何美萍在想,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怎么会这么正好的砸在她身上?

    迟疑又心动。

    “能请问为什么吗?”

    客人又将目光移向那幅照片,平静地说道:“扼断情分最好的方式,是从抹掉痕迹开始。”

    何美萍不明所以。

    “你可以慢慢考虑,明天会有人联系你的。”客人对她柔和地笑笑,把支票放在桌子上,便走出了店里,撑开伞,融入茫茫夜色中。

    何美萍从此没再见过这个女人。

    “你的头发呢?”后视镜里的高奚悠闲地欣赏窗外的风景,高且心里只有股油然而生的不妙。

    “我刚才去了理发店,自然是剪掉了。”

    “有必要吗?”

    “有啊,分手了剪头发是传统。”

    高且不敢问下去,只道:“你到底要盘多少家店,连射击馆你都不放过,还有,你之前说要把武馆改成什么,澡堂?大小姐,你的钱都是用来扔水里的吗,港人喜欢大澡堂子泡澡吗?”

    “我向你买那无人问津的老武馆你不好吗,分明你也不用心经营。”

    “……我现在这不是正给你当司机吗?分身乏术。”高且咬牙道。

    “不做洗澡堂的话那做什么呢?糖水铺,还是烧鸭店?”

    “总之就是不和武馆有一丁点关系是吧?”

    “是。”

    “……连个念想都不留?”

    “有句话叫,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我是文盲。”

    “开你的车吧。”

    高且转动方向盘,驶入庄园的主路,又叹了一口气:“你爸今天回来。”

    “嗯,明天就是除夕,他也该出现了。”

    “我感觉他是去治眼睛了。”

    “我也没想让他真的失明。”

    “那你为什么多此一举?”

    高奚轻笑:“秘密,说出来,就不灵了。”

    高且有种汗毛倒竖的感觉。

    高奚回到别墅,连姨婆准备的宵夜都没吃,就直奔卧室睡觉,一副山崩地裂都与她无关样子。

    她实在太累了。

    半个月的时间里她整理出所有跟他有过回忆的地方,再一个个收购、抹掉痕迹。每到一处,记忆如同跗骨之蛆苏醒,啃噬残存的理智,抵御不了风霜刀剑,爱得无可指望,接下来只有轻声别离了。

    憎恨他的时候已经比爱慕他的时候要长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