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桃花源记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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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无日月,这不等不知道,一等可就直接等到了丑时——起初只是客栈四周有可疑的响动声,隐约像有什么动物在磨牙。随后则是寝房内的烛灯微微摇晃,几道模糊不清的黑影在外头闪动。再之后,这些修长纤细的鬼影索性砰砰击打起窗户,打算破窗而入了。虽说在丑时人总是昏昏沉沉无防备,极适合下黑手。但李莲花要是早知道会磨蹭那么久,就拿副长牌跟笛飞声打打了。一个神游间,几扇纸窗已全部被人头使者盖满鲜红的血手印。它们的骨骼亦不再像人类那般无用,头颅扭转到脖子根也只会发出些咯吱咯吱的摩擦声。 “噢哟。” 李莲花见状发出一声不走心的惊呼。而他身侧的笛飞声就像是得了什么号令般,一掌朝窗外打去。 悲风白杨第八层的掌力就是霸道。朝月派、昆仑派的高手在此地死斗,也不过劈了几个铜炉,挠坏几根顶梁。他这罡气摧枯拉朽,非但攀在窗边的人头使者瞬间灰飞烟灭,连带着房子的半面石墙都不见踪影。一声巨响过后,刚建成的客栈从内破出个大洞,冷风呼啸灌入。笛飞声上前挡住大半边刀子般的寒气,从高处向下望去,只看到密密麻麻不计其数的人头使者前仆后继向他们涌来,两人事先点起的道道篝火显得无比飘渺。 如此大军压境,笛飞声倒也从容。轻轻纵跃下去,大刀对准落点一绞一错,画了个小小的圈儿。这小圈内的人头使者只来得及抬头瞪视他,下一刻便旋开层层rou花。二丈之内脊液脑浆涂地,红的白的黄的色彩斑驳。 周遭的人头使者安静了一瞬,似乎他们作为人类的那一分本源不愿意上前。但很快他们的皮rou下就有凹凸不平的东西抽动起来,骨节也随之发出爆响,拖动着他们继续前进。稍纵即逝的人性就像一滴清水汇入墨汁,消失,然后一切如常。 笛飞声酷爱挑战强者不假,但对由蛊虫cao纵的rou块则丝毫没有一较高下的兴趣。更何况从前的人头使者都是被害的武林高手,就算癫狂,出招也尚有章法。此时的人头使者不知都是从哪抓来的下九流与乞丐,彻底疯似野兽。一嗅到人味就横冲直撞地扑咬上来,完全是另一层意味上的难缠。对于神志尽失的行尸走rou,实在讲求不了精细的招式。笛飞声即使知道这是在有意消耗他的体力,渐渐地也不得不花费内力相抗。 李莲花也看出笛飞声的困境,抽剑就要祝他一臂之力。然而此时突有暗器破空声,迫使他掉转剑头抵挡攻势。叮叮当当的动静过后,六只发黑的梅花镖擦着李莲花的衣袖扎进身后地板,入木三分。几乎就在同时间,一黑袍人凌空飞来,拍出一道掌风直取李莲花。李莲花接都不接,往梁上一跳,轻巧避过。 那黑袍人见暗器与掌风皆伤不了他,也在房梁上站定。他本欲再祭出什么杀招,定睛一看李莲花手中的少师剑,身形竟打了个跌,又撤开了数步的距离。不长不短的呆滞过后,他粗声笑起来:“……师弟!你真的很难杀!” “师兄过奖了,彼此彼此啊。” 笛飞声被围在阵中无人驰援。李莲花此刻被单孤刀牵制,面上却不见焦色,还朝他投出盎然的笑意。 这笑容好似刺痛了单孤刀,他连现下是什么情况都不顾及,迫不及待地冲李莲花挖苦道:“你丢了四顾门,还与魔门厮混在一道,真是下贱!” 李莲花一听笑得更灿烂了,乐呵呵说:“师兄你都可以勾结角丽谯做梦当皇帝,我跟笛飞声玩玩也犹可恕吧。” 单孤刀愣住。他本以为自己是南胤皇室之后,意欲复国的谋划藏得天衣无缝,没想到被李莲花如此轻描淡写地戳破。心思震荡之下也不再镇定,近乎气急败坏地叫嚷出来。 “你、你如何知道这些!” “我知道很多。” 李莲花突然收敛了笑容,攥着少师剑的手再紧一分,眼中漫上杀意。 这眼神单孤刀是最熟悉的,李相夷从前下定决心夺人性命时,就会露出那么冰冷的目光。而他总是在一边旁观。旁观李相夷大杀四方出尽风头,为李相夷做一个微不足道的陪衬。后来他设计诈死,又接着在旁观。旁观天真愚蠢的李相夷如疯狗一般四处为自己复仇。直到那时,他才终于从旁观中觉出乐子。单孤刀享受着运筹帷幄的快感,也许怎么也想不到,李相夷的怒火这么快就会燃烧到他自己身上。 李莲花不曾动作,可单孤刀已盯着他的眼睛一退再退。退至房梁最边缘时,单孤刀忽然指着李莲花单薄的衣衫朗声大笑道:“你就算知道这些又如何!可惜啊师弟……你现在没有四顾门,没有那群拥趸,什么都没有!待我登顶时,你就只能烂在泥里仰望我!” 说罢他抖开大氅向天上一跃。如果没有这好似仓皇逃跑的举动,那番狠话本会更有气势的。决心清理门户的李莲花岂会叫他想来就来想走想走,当即也跟着腾空而起。一寸、两寸,少师剑眼看就要追上单孤刀的心脏,其锋芒泛起渴血的银光。单孤刀自知甩脱不掉,果断从怀中掏出某物,朝下方笛飞声所在之处泼出一道黑水。李莲花步伐一顿,担心笛飞声左右有人头使者掣肘,可能躲避不及。毫不犹豫地弃了单孤刀,一旋身跳到笛飞声身边,一招小楼昨夜又东风的凌厉剑势将黑水尽数挥挡了去,再顺手砍了两个从后方接近的人头使者。这一来去,笛飞声安然无事,单孤刀则彻底消失在远边。 笛飞声险被人头煞所害,李莲花此刻自然满心都是他的状况,也不再管其他杂事。可他关心笛飞声的话才刚到嘴边,细看面前之人此时的模样又哑了嗓。酣战半日,已是卯时天光。所剩不多的人头使者逐渐萎靡地立在原地,没了动作。而笛飞声浑身浴血,整个人像被扔进大红染缸又倒提出来的一般。他的金轮刀上同样血迹斑斑,连刀柄都油腻腻覆盖一层膏脂,看着要与屠宰场的菜刀无异了。 “你……” 李莲花知道自己与笛飞声之间,已不需言说很多事。但毕竟是因为他的缘故将笛飞声拖累得如此狼狈,总还会觉得抱歉。笛飞声偏头,观李莲花的神色就知道他定然又在胡思乱想。在怪物堆里孤军奋战的确疲累,但远不至于到难以为继的地步。李莲花甚至为护他放了好不容易现身的单孤刀,又有什么需要惭愧自责的呢。笛飞声从前很不屑被李莲花“怜悯”,现在只略感无奈,类似于心中飘着一抹甜蜜的负担。 “你要担心的人不是我。” 跟在他们身后的小尾巴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嗯。我去看看情况,你等我。” 李莲花笑了。笑笛飞声明明很受用自己的关照,却佯装潇洒。笛飞声沐浴在他奚弄的目光中也不露怯,昂然挺立在原地一直目送他离开。 李莲花逆着人头使者们攻上来的路径往山下跑,是在找人。笛飞声的战圈仅在客栈一带,可半山腰处却也如他所料出现了尸体,显然是第三个人战斗过的证据。 在哪里?在哪里?他一具具翻看地上被打倒的人头使者,见到熟悉的鞭痕,眼睛一亮,同时也生出几分担忧与焦急。 “——门主。” 这声呼唤让李莲花停止了搜寻,他不由屏息向声音那头看去,见到自己要找的人从一块巨石后走出来。她身上也有血迹,但不如笛飞声的多,看上去没受什么伤。李莲花放心之余,又伤起脑筋,不知道事情到了这地步该如何收场了。 “……石水。” 他最后也只是寻常叫出了她的名字,就像从前的每一天一样。 “……嗯。是我。门主,您没事吧。” 石水的心绪显然也没有多么平静,提着长鞭的手指不禁绞起来。她听从乔婉娩的建议,针对李莲花的暗哨先紧后松。果然没过多久,安分了好几日的李神医就按捺不住动作,似乎要出远门。石水有心在石寿村守株待兔,可是这村子隐蔽非常,实在难找。她赶到时终究晚了一步,却正好撞见石寿村的村长往李莲花二人的吃食里加料。为了救人,她只得冒险引开二人掀翻饭桌。在那时,她便已知道自己暴露,可李莲花却不知为何纵容着她的存在。之后的那些事,她没能全部看尽,但也足以确信李莲花就是本该身故的李相夷了。 “……我没事。” 李莲花有些心虚。最近他与笛飞声闹出的动静可不小,他早有预感会被百川院的人逮到。上一回他为隐瞒身份,又是被绑又是蹲牢房,好不凄惨。这次多少有些厌烦猫捉老鼠的游戏,并未多做挣扎。就是想不到在石寿村中一直看着他们的人会是石水。石水性子向来冒进,这次居然那么沉得下气,可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了。 “没事就好。”石水飞快地回答道,脑子一热,不小心把心里话也说了出来:“肖紫衿不肯大办您的丧礼,最后是婉娩把您埋在云隐山上。您要是真死了,平日里恐怕吃不到什么香火。” ——还是那样不会说话,石水果然仍是石水。李莲花摸摸鼻子,不知怎么接茬。不过这话也淡去了他们间最后一点紧绷着的拘谨。 “......您真的不回来了吗?” 片刻后,石水这么问道。什么李莲花与李相夷,乔婉娩说的那番话,她其实听不懂。即使不懂,她从对“李莲花”的观察中也不得不承认,离开四顾门的门主似乎前所未有的快乐。李相夷并不常笑,一般只会在做成了什么大事情后露出威风的表情。就算真的笑起来也是光耀夺目,锐不可当的。李莲花的笑则完全不同于她所熟悉的门主,既温柔又平和。见到人会笑,见到小花小草也会笑。石水带着答案去看李莲花的眉眼,才发觉门主并没有做多大的伪装。他们的五官是何其相似,只因气质差得太多,令她始终无法相信两者是同一人。 “我不知百川院是如何看待李莲花的……但我如今的确与金鸳盟的人共处。四顾门,我不会再回去。李相夷,已死在东海之滨了。” 李莲花语气温和,说的话却直白。他有些庆幸前来的是石水。石水的性子直来直往,却鲜少伤害到他人。因为她总是会认真听旁人说话的,即使不理解,也会努力去思索。 “......” 石水垂下眼睛。她知道门主做下决定从不会反悔,但这样的告别实在太决然,就好像李相夷离开了第二次。风吹过,她用手挡住胡乱飞扬的黄花苗,也挡住自己通红的眼眶。风停止,黄花苗飘散到四方,石水脸上再没有脆弱的神色。 “......好吧。百川院那头也不是不能帮您瞒。” 门主竟丢下四顾门与金鸳盟混在一道了,石水接受现实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得把这事瞒住。然而此话一出,又有种上了贼船的别扭感。她真诚地思考了一会儿这算不算背叛百川院,哎,要论背叛好像也是云彼丘在先。一算明白这是门主吃亏,石水的神色又轻松下来。即使对李相夷甚是想念,即使对李莲花知之甚少,但比起这些来说,她更希望门主能得到他想要的生活。几经纠结的石水终于理顺思绪,豁然开朗。殊不知自己抓耳挠腮考虑事情的样子尽数落在李莲花眼里,被他偷偷笑话了去。 “可是婉娩她……”石水想起乔婉娩最近日夜辛劳地整顿门派,平定江湖风波。多亏了她,四顾门才找回了主心骨,又是嘴比脑子快地脱口而出:“等她当上门主了您可别反悔要回来啊。” “怎么会。等乔门主继任大典那天,我必然登门恭贺。买全京城最甜的饴糖给她吃。” 李莲花更加忍俊不禁。 “糖?” 石水大惊,她觉得门主变成李莲花以后不靠谱极了。 “太寒酸了吧!再不济也得问金鸳盟要几颗夜明珠啊!” 李莲花但笑不语。 这可是乔婉娩的大事情,石水还要再劝说。没想到说曹cao曹cao到,有好多夜明珠的金鸳盟盟主施施然从山上下来了。石水虽有了心理准备,但真的看到四顾门曾经的仇敌依旧别扭,下意识地往李莲花身后躲。 笛飞声淡淡扫了眼两人的距离,只朝着李莲花说道:“石寿村的村民昨晚被下了迷药,现在都清醒过来了。” 也难怪昨晚上那么大的阵仗无一人过问。笛飞声并非有意打扰他们的对话,只因现在石寿村中还杵着不少动弹不得的人头使者,客栈周围的情状也惨烈,村民见状已经闹出了sao动。他再顶着一身血污乱晃,恐怕会直接把他们吓死。于是便下山找无人的地方躲着,碰巧遇见了两人。 “门主放心,事由我差不多都知晓。石寿村的事,请交给百川院来处理。” 石水对待公事一向上心,倒也忘了继续教训李莲花给乔婉娩备厚礼的事。 收尾的麻烦事有人愿意做,李莲花自然是一万个乐意。他瞟了眼笛飞声又想起来什么,偷偷递过两锭银两让石水拿给石寿村的村民修房子。门主的银子石水怎么肯收,大声说道自己掏钱就行,把李莲花好心给笛飞声留下来的面子掀了个底掉。 半日后,菊花山深处的某溪泉。李莲花把笛飞声扒了个精光,用现摘的皂角给他洗衣服。一股股血水流入泉中,又马上被滚滚清流打散冲走。笛飞声没怎么受伤,也正好下水沐浴,洗洗身上污秽。 “你还真是受欢迎。” 两人离开石寿村时,石水一路跟着不放,最后李莲花给了她莲花楼的驿传才罢休。 “笛盟主跟十七八岁的姑娘争什么风。” 李莲花好笑,自己那么卖力搓他的衬衣,倒给他腾出空来说自己的风凉话。无论多高深的武功都不能避免洗衣服时腰酸脖子疼,他跟血渍斗争了几回合也乏了。幸好这颜色本就是暗红色的,实在清洗不掉也不惹眼,足够应付掉回程的路。 “这是夸奖。” 无论是四顾门还是百川院,都应该再对李莲花好一点。金鸳盟总被所谓正道叫做魔门,只因他们练的功不够清正四方。而笛飞声这个魔门头子观他们马首是瞻的四顾门,倒觉得里面口腹蜜剑两面三刀的小人也不少。他有说过要帮李莲花杀几个,到底没有真动过手,因为就算杀了李莲花也不痛快,做好人真是难。 “哼。” 受欢迎又怎么样,还不是得蹲在深山里给别人洗衣服。李莲花把滑下来的袖子重新往上撸,一件件地检查血气是不是都洗掉了,不时再往水里漂一漂。笛飞声站在水中,看着李莲花本该拿剑的手泡在冷水里发皱,不愿意让人继续忙活了。他一把抢过里衣布裤爬上岸,用内力一抖便穿到身上。 “哎。这样容易着凉。” 李莲花装大夫装久了,有时候说话还真像那么回事。可笛飞声身体好着呢,最多也就是要死了,从没生过病。此刻当然把这话当耳旁风,只和李莲花一起坐在地上。他的内力不用来暖身体,反而盖着李莲花的手捂起来,将一双冰凉僵硬的手逐渐变得热烘烘的。李莲花也闲不住,手指头灵活了就给笛飞声打理起湿发来。 “解决掉单孤刀和角丽谯,你想做什么?” 笛飞声好像感觉李莲花在偷偷摸摸给他编辫子,但他没有戳破。 “游山玩水呗。我不得趁方小宝能逃出来之前多逍遥几年?你呢?” 李莲花把方多病描述成什么凶兽般。 “看好金鸳盟。”笛飞声可不想再出个圆丽谯了。“陪你游山玩水。”他接着说道。 “你每陪我去十个地方,我就跟你打一场如何?” 李莲花对笛飞声的回答十分满意。又怕他只是说说,于是神神叨叨地凑到他耳边讲悄悄话,弄得笛飞声耳朵痒痒的。 “五个。” “八个。” “三个。” “你怎么能往回扣啊?” “两个。” “五个就五个!” 笛飞声再无赖,他满身的皂角香也让李莲花生不起气来,大方地答应了。而笛飞声把头发往前一抓,看到李莲花编的三股麻花辫,也默默地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