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章 再见 重逢(剧情章 含彩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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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临近黄昏时分,金夫人在家中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她早已过了知命之年,再如何保养得当,终归也不能与年轻时相提并论了。但她是公认的有福之人,金家家底殷实,金光善虽然在感情方面不靠谱,经营家族却挑不出错,金子轩更是事业有成,礼孝父母,不论从何种方面而言,金夫人都算得上世家中最令人艳羡的掌家女主人。 可本该是与孙儿享受天伦之乐的年纪,金夫人近来却没了那种心情,尤其一看到金凌,脸庞上就不自觉地带起几分愁容。几月前,金子轩向她坦言要与江厌离离婚,金夫人先是震惊,继而陷入了极度的愤怒。她引以为傲的儿子,她满心以为与丈夫不同的儿子,竟然视婚姻为儿戏,走了他父亲的老路,甚至比金光善更加心狠,决绝地预备即可终止这段婚姻。 金夫人把儿子痛骂了一顿,警告他打消离婚的念头,同江厌离修复关系,不要做出令妻子心寒的举动。但金子轩远比她想象中要执着得多,几乎每天都跑来劝说父母。金光善对此没有太多反对意见,金夫人却始终不松口,坚决不同意儿子的离婚要求。母子俩的僵局拖了半个月,眼看时间越拖越长,金子轩终于坦白,他早在青春期时,就有了想与之相伴一生的心上人。 而当江澄的名字从儿子的口中说出来的那一刻,金夫人犹如晴天霹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一场积年累月的暗恋。金江两家结盟很早,金子轩又和江厌离定下了娃娃亲,金夫人理所当然地认为,两个孩子互有好感,必定能成就一段良缘佳话。她从未往别的方面考虑,也就忽略了儿子情窦初开之时在想什么,在看向谁。金子轩跟江澄的关系一直不错,少年时就特别喜欢跟未来的小舅子待在一起,金夫人对此只觉得欣慰,她哪里能想到,生性骄矜的儿子眼界极高,只有这一个,让他挂念了这么多年,直到现在,还牢牢地记在心里。 金夫人满脑子都是儿子坚定的面容,双目一转,目光闪烁地望向今日的来客。 江澄正坐在她对面,迎着她的视线,微微抿了抿薄唇。他长得实在很像母亲,金夫人从前只觉得他异常漂亮,今天她却头一回注意到,江澄完全继承了虞紫鸢的特质,他身上的每一处,都隐隐能看到虞紫鸢的影子。但他又是不同的,金夫人望着他,脑中一阵恍惚,似乎年轻时的虞紫鸢就坐在她的眼前,可当她想将二人的身影重叠,却徒劳地发现,他们的确是两个独立的,并不能一概而论的个体。 “金姨。” 江澄低低唤了她一声,顿了顿,像是为自己定了定决心,接着道:“我今天来,是想跟您坦白一件事。” 金夫人依旧望着他,没有接话。 江澄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与自己的亲子也没什么不同,出于他的体质与遭遇,金夫人对他还要格外关照些。可江澄今日的来访无法给她带来多少欢欣,相反地,她头一次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小辈,甚至不知不觉间,生出了些许陌生的心虚。 屋内的气氛有些胶着,江澄攥着手指,强迫自己与金夫人对视,“子轩哥和jiejie的离婚,是因为我造成的。金姨,是我——” “我知道,”金夫人打断了他,简短道,“子轩全都告诉我了。” 江澄一怔,略显苍白的面庞上显出几分诧异。 金子轩决意实施离婚行动的一开始,曾向他透露过进展不太顺利,金夫人始终不能接受他的要求。可没过多久,金子轩就取得了母亲的首肯,按部就班地继续下一步进程。江澄那时问过他,金夫人为何突然改了口,金子轩却含糊其辞地一言带过,只说让江澄放宽心,一切有他在,金夫人绝不会为难他们。 可江澄没想到,金子轩的方法……竟然是和盘托出实情。 “子轩……他说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想到儿子,金夫人的喉咙紧了紧,音量低了下去,“他说,是他思念过度,醉酒后对你做了无礼的行为,又抑制不住感情,数度强迫你……他自知对不住厌离,也实在放不下你,只能选择离婚。” 江澄的眼睛慢慢睁大了,呆呆地望着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金子轩把全部错误都揽在了自己身上,他固然是个心气高傲,不屑于撒谎的少爷,可为了保护江澄,他毫不犹豫地对母亲说了假话。金夫人对儿子的管教十分严格,金子轩这样做,既能让母亲的注意力全部关注于自己,不至于去找江澄的麻烦,也让母亲无颜面对已故的虞紫鸢,不得不同意他离婚的决定。 金子轩将江澄摆在了受害人的位置上,却给自己安置了莫须有的加害者身份。或许这想法一直在他的潜意识里徘徊:若不是那天他被下了药,强行与江澄发生了关系,江澄不会被迫卷入他的婚姻,成为名不正言不顺的“插足者”。即便江澄的回应让他无比欢喜,他的所作所为还是给江家姐弟带来了不可磨灭的伤害。他自认是加害者,是施暴人,从那天开始,他的愧疚就从未停止过。他沉浸在与江澄的情爱中,背叛了妻子,可当他决定与江厌离结婚的那一瞬间,他何尝又不是背叛了自己对江澄的感情? “阿澄,我知道,子轩对你造成了很大的伤害,我没法面对你,更没法向阿鸢交代,这些天……我一直寝食难安,”金夫人叹了口气,“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子轩是我的儿子,可我也把你当作自己的亲生孩子,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可以跟我说……” “不,”江澄急忙打断了她,“不是……金姨,子轩哥说的不是实情!” 金夫人愣了愣,喃喃重复:“不是实情?” 江澄的杏眼明亮清澈,那眸中似有一束光,一束永不妥协的信念,正如多年以前,金夫人记忆中的虞紫鸢一样。她的心猛地一颤,江澄已经开了口,缓缓叙述道:“是我……金姨,这一切,都是我做的。” 江澄口中所讲述的故事,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版本。 虞紫鸢去世后,江澄悲痛欲绝,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到了举办葬礼的那日,他已经哭干了眼泪,如断线风筝般,被泪流满面的金夫人紧紧抱在怀中。他失去了这世上最亲的亲人,失去了与他相依为命的母亲,从这天开始,他只能靠自己往前走,在这天地间踽踽而行,孑然一身。 那时的江澄还没成年,婉拒了虞家长辈们纷纷想收留他的好意,简单收拾行装,踏入了大学的校门。学校就在隔壁市,车程只要一个小时,江澄却不怎么回家,就算放寒暑假,也有大半时间泡在学校的图书馆与实验室,全身心投入到学业中。他不敢有片刻的停歇,只能通过实验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避免过多地去回想与母亲相处的点点滴滴。 也就从这时开始,江枫眠坚持每月给他汇入五万元生活费,并往他的银行卡中额外打了五百万。父母离婚时,江枫眠已经和虞紫鸢达成了协议,将江澄的抚养费一次性支付结清,因而在眉山生活的几年间,江澄并未收到父亲的一分钱,也没有一次节日,或是生日的电话问候。回来的第一年,十二岁的小江澄想念父亲,忍不住打电话与江枫眠聊天,可父亲的态度一如既往的冷淡,母亲发现后,也严厉制止了他的行为,江澄只得作罢,直到母亲去世,他都再没跟父亲说上一句话。 江枫眠得知前妻离世的消息,也前来出席了葬礼,在看到多年未见,一身肃穆黑衣的儿子捧着亡母的遗像时,他的脸上罕见的出现了一丝震惊。他拉着江澄嘱咐了几句,又在虞家人充满敌意的目光中,匆匆返回了s市。而他的汇款自此就没再停止过,江澄明确表示不需要,江枫眠也执意打入儿子的卡中,好像这些钱花出去,便能为他攒些“功德”,让他内心本就少得可怜的歉意,由此更减轻一些。 江澄不在意这些补偿,但那时的他并不懂江枫眠的用意,只以为父亲终归放不下自己,还想着毕业后要回s市看看,到父亲身边去敬敬孝心。他一早就明白,自己不是父亲心中合格的江家继承者人选,他也并没有争夺总裁之位的意愿,在他的心中,这些虚名远没有亲情来得重要,如果能修复父子关系,哪怕只有少许,也能为他灰暗的生活,增添一丁点光色。 可惜,这样的想法没能持续太久,在大一那年的暑假,随着他偶然间发觉的秘密,这微小的希望,也尽数沉入了深渊中。 虞紫鸢的离世十分突然,家中还保留着她生前用过的物件,穿过的衣服,江澄触景生情,每每看到都悲痛难忍,连带着收拾母亲遗物的工作也进展缓慢,他用了两个假期的时间,才仅仅整理了一半。他清楚地记得每件物品摆放的位置,可他不会料到,当他在母亲的床头柜中,发现那本不起眼的记录本时,他未来的人生道路,会走向怎样的结局。 “金姨,您肯定记得,我妈有记录重要事情的习惯,”江澄顿了顿,望着金夫人面露哀色,陷入回忆中的神情,他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拿出了那本黑色记录本,“当时这个本子被压在柜子的最下面,夹在一堆专业书籍里,我刚刚把它从床头柜里抽出来,里面就掉出了一份……”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等金夫人发颤的手接过记录本,翻开那些被翻阅了无数遍的纸张,江澄才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又低又缓地轻声道:“一份亲子鉴定报告。” 金夫人的手指骤然捏紧了。 她慢慢地摩挲着手中的日记本,正如同多年前,她与虞紫鸢还待字闺中时,常常亲昵地交握在一起的双手。虞紫鸢是个古怪的倔脾气,很少有人受得了她的性格,金夫人却打从心底懂她,理解她,是她这短暂的一生中最亲密的好友。她们从小形影不离,又一同考上s大,嫁到s市,金夫人满心以为,她能跟密友长长久久,直到白发苍苍,儿孙满堂,可这并不奢侈的愿望,随着虞紫鸢的离开戛然而止。 她大概永远也忘不掉,身怀六甲的虞紫鸢向她提及江枫眠出轨之事的情景。年轻时,她虽对江枫眠的印象不怎么好,却也一度为密友嫁了喜欢的人而高兴,但这些年来,她眼睁睁看着虞紫鸢的感情生活越来越糟糕,到江澄出生后,江虞二人的婚姻更是走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身为大家族的女儿,商业联姻的工具,金夫人深刻地明白,她们的婚姻无法由自己做主,虞紫鸢好歹对江枫眠有情,而她对金光善并不动心,比起夫妻,他们更像是连接两个家族的合作伙伴。 即便如此,当怀着江澄的虞紫鸢第一次透露出对江枫眠的怀疑时,金夫人完全掩盖不了自己的震惊。好友的直觉一向准得可怕,金夫人只能不停地宽慰她,暗自希望她只是判断错误。她们是不同的,金光善的花天酒地无法撼动金夫人的地位,也打不破他们的合作关系,可虞紫鸢将感情摆在了首位,如果丈夫真的对感情不忠,她宁可鱼死网破,也不可能像金夫人一样视若无睹。 那些年间,虞紫鸢时常在猜忌和疑心中自我对抗,金夫人没少为好友的婚姻担忧过,可十二年后,到了虞紫鸢决心离婚的那一刻,她什么劝解的话也没说。 概因她也是大家族的主母,自然知道虞紫鸢的决定必是排除万难,个中艰辛难以想象。如果不是掌握了实质性的证据,虞紫鸢不会下狠心离开,做出对个人和家族都极为不利的举动。但金夫人了解好友,她生性刚硬,眼里揉不得沙子,但凡是她决意要做的事,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阻止。 “我那时问过阿鸢,是不是因为魏无羡……”金夫人低着头,轻轻翻着记录本,手指止不住地发着抖,试了好几次,才打开了夹在纸张中间的报告单,“你父亲把魏无羡领回家后,阿鸢的负面情绪越来越重,虽然她一直不说,但我隐约能猜到……魏无羡——他就是……” 金夫人说不下去了。 那份白纸黑字的报告就在眼前,她却不忍心去看,双目闭着,像是在那些过往的回忆中挣扎。静了几秒钟,她缓慢地睁开眼睛,强迫自己把有些模糊的视线凝集在报告单上。她的眼神移动得并不快,可没过片刻,那张典雅细致的面庞上出现了明显的怔愣,随后,她的视线迅速上移,从报告的第一个字开始,仔仔细细地重新看了一遍。 “这——” 金夫人抬起头,双眼微微睁大,不可置信地望向江澄,“这报告上说,魏无羡——并不是江枫眠的孩子?” 江澄面色如常地看着她,平静地点了点头。 “魏无羡的确跟我爸没有任何直接的血缘关系。这一点,您手上的本子里……”江澄的目光凝睇在黑本上,“有详细的记录。” 蜜月归来的虞紫鸢心有怨气,少不得对丈夫一通发泄,江枫眠却罕见地没有还嘴,只是默默擦拭着相机,心不在焉地听妻子抱怨。两人的新婚旅行十分糟糕,日子却还是要过下去,那时的江枫眠并未有异动,虞紫鸢也退了一步,她虽然做不到温柔小意,却还是出于对江枫眠的感情,收敛了一些脾气。 随着江厌离的出生,夫妻二人的关系有所缓和,尤其在金江两家定下娃娃亲,家族捆绑越来越密切之后,江枫眠对女儿的疼爱更加明显,偶尔也对妻子流露出笑模样。虞紫鸢以为这是个好的开端,她好歹是江枫眠的妻子,是孩子的母亲,即便他们性格不合,经过几年的磨合,江枫眠也能从一开始的不喜欢,慢慢捂出几分真情。 然而虞紫鸢的期翼仅仅持续了两年的时间。那年的新年过后,她领着女儿从眉山回来,江枫眠的态度急转直下,不仅退回到了最初的冷淡,甚至出现了显而易见的逃避,宁可在公司加班,也不愿意回家面对妻子。 虞紫鸢恼怒于他的冷漠,也渐渐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其实她一直有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只不过家庭生活还算稳定,此前的她并没往其他方面考虑。可江枫眠的转变太过突然,虞紫鸢敏锐地感知到,丈夫一定是在她离家的这几天中,发生了什么变故。她试图查看监控,却发现监控系统早在一周前就坏了,任何可用的信息都没能留下。她又找了相关的人来询问,终于在司机口中,得知江枫眠在聚会上喝得酩酊大醉,误与表弟妹一同回家的事实。 按照司机的说法,江总那晚确实喝多了,意识模糊的情况下话也说不利索,这才导致司机将二人错误地送回了江宅。但虞紫鸢并不如此认为,她很早就觉得江枫眠对表弟妹不一般,尽管他没有任何逾越的表现,虞紫鸢就是感觉不对劲。可惜的是,尽管她旁敲侧击,冷嘲热讽了许多次,均被对方矢口否认,加之她没有证据,只能在怀疑中焦躁地度过年年日日。 到了虞紫鸢第二次怀孕后,夫妻间的紧张关系再度得到了缓解。为了腹中的骨rou着想,虞紫鸢也尝试着放下心结,但她克制不住胡思乱想,一遍遍去猜想丈夫出轨的时间。她怀着孩子,又受着精神的折磨,很快就消瘦下去,全靠一股气劲儿撑着。直到金夫人来探望,她将这些想法一股脑告知了好友,在金夫人的安慰和陪伴下,虞紫鸢终于打起精神,抛却那些杂念,静心养胎,全身心地等待孩子落地。 然而她的轨迹并未因这个孩子而转变,江澄的出生带来的不是转机,只是她与丈夫决裂的开端。 江家在同虞氏的强强联合下,登顶世家豪门之首,但几大家族间的差距十分微小,江枫眠为江家鞠躬尽瘁的同时,也迫切地想要培养下一任继承人。除江家外,蓝聂金三家的下一代都是男孩,因而江澄刚一出生,江枫眠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可随即,江澄就被检查出了双性之身,无法做手术,也很难孕育后代。江枫眠的心冷了下来,江厌离将来始终是金家的儿媳妇,江澄又是这么一副体质,在这两个孩子的手中,江家前途未卜,充满了不确定因素。 夫妻间再度展开了长久的冷战,江澄的整个童年,几乎都是在母亲的争吵与父亲的漠视中度过的。这几年间,虞紫鸢对丈夫的怀疑并未消退,反而随着日常的点滴小事越攒越多。在外人看来,她固然是位铁血手腕的女强人,却不知她在家中忍受着日复一日的冷暴力,拼了命的想寻找丈夫出轨的证据,以此给自己不幸的婚姻亲手画上休止符。 金夫人曾经劝过她,如果实在痛苦,不如马上从婚姻中抽身,以她的姿容和本事,等着求娶她的人,可以从s市排到眉山虞家的大门口。但她始终闷着头坚持,固执地追求实证,即便经历那仅有的一次意外后,藏色和江枫眠早已断了联系,可虞紫鸢毫不知情,只能一边找寻以前的蛛丝马迹,一边等待江枫眠的异动。 但她未曾预料到,她没能能等到丈夫进一步的情况,却等来了魏长泽夫妇的死讯。 她还清楚地记得那个雨天。淅淅沥沥的雨接连下了三天还没有停,前一晚临近十二点,魏长泽接值班的妻子回家,两人在路上碰巧遇到了在逃嫌犯的车辆,追逐中,他们的车轮打滑,刹车失灵,在极快的速度下甩了出去。接到消息的江枫眠匆匆赶往医院,并调来了家族最好的医生,无奈夫妻二人受伤过重,最终仍然不治身亡。 虞紫鸢赶到医院时,江枫眠正坐在椅子上,呆呆地垂着头,一动不动。他熬了几天的夜,胡子拉碴,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可不论旁人怎么劝,他也没有一丝反应,好像灵魂被抽走了,只剩下一副皮囊。这是虞紫鸢唯一一次看到这样的丈夫,似乎随着藏色的离世,他身体里的一部分也跟着藏色一起离开了,他如一具行尸走rou般坐着,窗外是阴沉的、灰蒙蒙的天,他也是灰色的,不带一丝光彩。 虞紫鸢心情复杂地望着丈夫,她无法嘲讽,无法质问,不论江枫眠与藏色是否曾有私情,她都不希望是现在这样的结果。曾经的那些怀疑,那些歇斯底里的、迫切想要知道真相的心情,也在藏色走后,被虞紫鸢暂时封印在心底。 那之后的几个月,江枫眠的精神一直有些差,尽管他表现得与以前无异,虞紫鸢还是能看出他重重掩盖下的疲乏。但此时的虞紫鸢已经无法继续追究了,藏色走了,他们却还活着,日子总归要继续往下过。过去的那些她并不知情的秘密,也随关键人物的消失而入了土,可江枫眠不能一直沉沦在缅怀中,总有一天,他要走出来,重新回归家庭。 这不是虞紫鸢对江枫眠第一次妥协。在这个男人身上,她已经记不得有多少次,放弃了自己一贯强硬的主张。江枫眠对她没有感情,可她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后,仍然保留着微小缥缈的期待,希望江枫眠能有回头看看她的那一日。他们已做了十四年的夫妻,说不定明年、后年,或者五年后,十年后,江枫眠会忽然醒悟,与她和孩子们平淡地渡过往后的人生。 直到魏无羡被丈夫领回了家,虞紫鸢才猛然发觉,自己实在是天真得离谱。 虞紫鸢对这孩子有些印象。江澄很小的时候,她和江枫眠带孩子们去参加家族聚会,魏无羡那时才四岁,跟个皮猴一样上蹿下跳,想尽一切办法逗江澄开心,再乐此不疲地去戳江澄的酒窝。魏长泽夫妇也在旁边跟着笑,虞紫鸢却不怎么喜欢魏无羡的性格,那次之后,她再也没带儿子出席过此类的聚餐。 多年未见,十一岁的魏无羡又一次站到了她的眼前。这孩子长高了许多,眉眼虽未完全长开,却已十分出挑,尤其那对遗传自母亲的桃花目,依稀能看到藏色的影子。虞紫鸢怔怔地看着他,她以为藏色走了,她的担心和怀疑也就此终止,却原来,江枫眠仍然不愿放手,藏色——以一种新的方式,继续回到了她的精神世界。 那晚他们爆发了史无前例的激烈争吵,虞紫鸢失控地砸碎了一地的东西,并嘲讽江枫眠对藏色的爱而不得。江枫眠自然再一次否认,只说魏无羡过得不好,父母的突然离世让他成为了孤儿,魏家那些不喜欢他父母的亲戚们也不待见他,踢皮球似的把他踢来踢去,没有一个想真心收留他。江枫眠看他实在可怜,于心不忍,便将他领回江家抚养,除此之外再无他意。 可虞紫鸢已经不相信丈夫任何辩解的话了。在这之前,他们的争吵总是单方面的,江枫眠从来不愿与她多费口舌,只有提及魏无羡,他才会忍无可忍地对妻子呵斥几句。虞紫鸢讲话一向不留情面,脾气上来时,什么难听的话也往外说,江枫眠为此跟她吵了好几次,并一再警告她不要当着孩子的面胡乱猜忌,以免让逝去的魏长泽夫妇难安,更影响到魏无羡的前途。 虞紫鸢只想笑。 嫁入江家的这十几年中,她活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事到如今,她甚至已经记不得,“笑”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她会冷笑,会嘲笑,却早已忘却,发自内心的、喜悦的微笑,该如何呈现在那张美艳的脸庞上。江枫眠对魏无羡的偏爱与日俱增,外头的流言蜚语也越来越多,虞紫鸢压抑着火气,在数次争吵后提醒丈夫,让魏长泽一家蒙羞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她。 面对妻子和外界的质疑声,江枫眠依然选择了沉默。可就在几个月后,虞紫鸢偶然中发现,江枫眠竟然瞒着所有人,独自前去鉴定机构做了咨询。 s市各大医院与江虞两家有或多或少的业务往来,江枫眠不敢去,只得找小型的私家鉴定所。虞紫鸢一直在等江枫眠坦白一切,亲口向她承认出轨的事,如今看来,江枫眠没有勇气说出实情,却偷偷准备做亲子鉴定。其实做到这一地步,江枫眠的出轨已经板上钉钉,昭然若揭,但虞紫鸢并未声张,这一回,她出奇的冷静,只装作毫不知情,及时告知了堂姐虞医生。 江枫眠信不过虞医生,自然不会向她询问,不过依照虞医生在业界的人脉,江枫眠最后选定的鉴定机构,依然被虞家两姐妹代表虞氏把控了。在江枫眠知道实情之前,虞紫鸢先一步拿到了报告,清晰地看到了丈夫与魏无羡并非亲生父子的鉴定结果。 可她并未将报告送出,借此质问江枫眠,而是委托鉴定机构制作了一份假的鉴定书,递到了丈夫手上。 江枫眠在明处,而她在暗处,很容易观察到丈夫的反应。拿到报告书的江枫眠没有急着打开,他似乎在与自己做着抗争,心绪难宁地坐下又站起,反复踱步,不住地深深呼吸。他紧紧捏着那几张纸,不敢看到最后,却又迫切想知道结果,两道视线在报告单上仓促地扫视着。忽然,他的手开始发抖,紧接着是嘴唇、眼皮,几秒钟后,他死死盯着报告,整个人陷入到无尽的细微颤抖中。 这是虞紫鸢第一次见丈夫如此失控。藏色离世的那天,他都没有哭,可面对着这份报告单,他却双眸湿润,尽管没有掉下泪水,眼眶也rou眼可见的发红了。他的嘴唇哆嗦着,仿佛拼命克制着或扬起或落下的弧度,那张脸上充满了追忆、悲伤与痛苦,但同时,又有一种新生的希望和慰藉混杂其中。 看着这样的丈夫,虞紫鸢什么都明白了。 她不需要再费心寻找实证,江枫眠面对这份报告的神情,就是最好的证明。她在生江厌离和江澄时,她在产房精疲力尽,差点陷入休克时,江枫眠都没有表现出一丝动容,可面对着冷冰冰的,由她虚假捏造的报告文字,她的丈夫,却真实地展现出一个父亲应有的反应。 虞紫鸢随即提出了离婚。 江虞两家捆绑太深,已经融为互不可缺的一体,牵一发而动全身,但虞紫鸢只想快些离开江枫眠,离开这个充满了虚伪与谎言的伤心之所。如她所料,江枫眠没有挽留她,很平静地答应了她的离婚协议,并配合她进行了后续一系列财产分割。至此,虞紫鸢终于摆脱了无休无止的精神折磨,她牵着小儿子走出家门,头也不回地奔向了自由。 但……记录写到这里,仍然没有结束。 江澄不说话,金夫人也默默无言,房中很静,只剩纸张翻动的沙沙声。金夫人的面颊不知何时被泪水打湿了,她浑然不觉,强迫自己往后翻看,跟随好友的记录,感受虞紫鸢当年的切肤之痛。后面的内容已经变得十分零碎,日期间隔也相当长,昭示着虞家陷入危机后,虞紫鸢在眉山的艰难处境。 金夫人年年都要回眉山看望好友,也与虞紫鸢共同度经历过那段难捱的时光。她说服娘家帮助虞氏,却因为两家的业务领域并不相通,加之虞家的情况过于严重,最终仍是一场徒劳。虞紫鸢婉拒了她的好意,跟几个哥哥一起撑着风雨飘摇的家族,直到蓝氏带着最大的诚意来谈合并项目,并反复修改条约,给出了虞氏无法拒绝的条件,虞紫鸢才真正松了口气。 从回到虞家,到她去世之前,记录本中都对她自己的生活只字未提。她的本子里写满了江枫眠的名字,即便她离婚后与前夫再无来往,可当她打开记录本,她的笔尖依然忍不住去记录那些深埋在心底的感情。那份夹在本子里的鉴定报告已经有些发皱,不知被她的双手抚摸过多少次,带着她的爱,她的恨,她的假装释然,她的深切执念。 她在记录中数度提及鉴定报告的作用。这是她的筹码,是她用以报复前夫的工具,她写道,她要利用这份报告,让江枫眠一梦黄粱,再残忍地打破他的美梦。江枫眠并不清楚自己手中的结果是假的,不仅把魏无羡当亲儿子疼爱,还预备将江家全权交给他打理,而如果在关键时刻,这一份真实的鉴定书出现在二人之间,江枫眠——能承受得住这个打击吗? “阿鸢……她……” 金夫人的声音沙哑破碎,她抖着手,不住地摩挲着记录本的纸张,“她到最后……还是、还是放不下……” 记录本的最后一页,什么内容也没有,只有孤零零的,有些仓促的四个字:“我做不到。” 从小强硬到大,跟男性一起支撑虞家的女强人,不懂示弱,不懂低头,也永远学不会气馁或妥协。可在感情里,她是彻头彻尾的输家,那些狠戾的手腕,以牙还牙的报复,被她一个个提起,又一笔笔划去,仅余一句空荡荡的叹息。同床共枕了十几年,江枫眠却丝毫不了解,也不愿花时间去了解她,她根本没有旁人想象中的那样冷,相反,她的心是柔软的,一样会流血,一样会为情所困。 “她……mama直到去世,也没狠下心来报复我爸,”江澄盯着那打开的记录本,眼底漫上一股难以察觉的哀痛,“我能看出来,尽管她嘴上说着恨,说着报复,但她心里……一定还是爱着我爸的。” 金夫人略略仰起头,喉咙里发出几声似悲似痛的粗重喘息,她闭了闭眼睛,紧紧咬住牙齿,恨恨道:“江枫眠!” 她抚着记录本,挂着泪痕的脸上忽然浮起一抹冷意。如果一周前看到这本记录,她可能会觉得一切都迟了,但现在,这筹码来得刚刚好。她听闻江枫眠住进了急诊,魏无羡也干脆利落地从江家辞职,人事不敢贸然办理,他就直接甩门离开,不知所踪,甚至连离职手续都没办。江氏现在没了主心骨,未来的接班人也消失不见,闹得家族上下人心惶惶,纷纷猜测两人闹掰的原因。 金夫人不明白其中的蹊跷,但如今的局面令她十分舒畅,压抑多年的闷气终于稍稍得到了缓解。她捏着那份鉴定书,思忖着将它交给江枫眠的时机:如果能在合适的节点上,让江枫眠得知这一消息,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下,江枫眠大概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在病床上渡过了……而到了那时,不管魏无羡还会不会现身,江家也必定只能回到江澄的手上…… “金姨。” 江澄像是看出了她的想法,微微摇了摇头,“这份报告会如实地交给我爸,但不是现在,也不是由我交还。只有一个人,最适合告诉他真实的鉴定结果,在我离开之后,他——” 江澄直直地望向金夫人眼中,“魏无羡,他会亲手,把报告递交到我父亲手中。” 紧接着,他向金夫人讲述了第二个故事。 故事的主角不再是虞紫鸢,视角一变,转到了一年多前,他刚刚回到s市,踏入金家大门,与金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