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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诩捕蝉

    

自诩捕蝉



    最难劝说的,是无欲之人。

    自身别无所求,自然也就难以因他人许以种种好处而被打动。

    佛家亦有弃欲而求脱苦的说法,抛却有与无,心无挂碍,以无所得故。

    这也正是最为难盛姿的地方——诚然启霁非是无欲之人,但却也不是能让盛姿可以轻易许诺或给予什么的。

    容朝皇子一向难为,启霁少时所求多为自保,不说是谨小慎微,却也绝对规避祸患,力求不跻身于他人眼中有力的皇位继承者之列。

    后来他所亲近的大兄登基,以昔日深交之故,得享开府之赐,奢荣也俱达到。

    相交多年,盛姿深知启霁不是重欲之人,虽然看起来有些殄物,其实大多数时候也不过是没趣儿找趣儿而已。

    真正说起来,比起盛姿爱好珍馐奇玩珠玉,并致力于保持前世的生活水准,以至非细脍不食、蚕锦不着的奢逸,启霁对于口体之奉,在身为亲王必有的一定限度之外,反而是不大在乎身外之物的。

    盛姿从前就对他啧啧称奇,这样的人,但凡再对朝政上心些,遵礼乐谏,他日若是登基,未必不能是汉文帝一类的人物。

    毕竟她读史书的时候就觉得,汉文帝的盛世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来自于其寡欲的。

    从他把铸币权开放、拒受四方之献、因惜十家之财而罢露台之工等等都可以看出来,其个人并不嗜欲。

    盛姿自想过,汉文帝能很好地推行黄老之学,让百姓休养生息,和他本身就比较随性有很大的关系。

    和唐太宗的“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的自我告诫,最终得享贞观盛世还不同,两者一个是真少求,天生就有明君底子,另一个则是有莫大清醒和极强克制力,命主一代霸主天子,二者各有优缺点,究竟哪种更合适天子之位着实不好分,但无论是谁,得一都可称是天下百姓之幸。

    不过……盛姿表情有些难描地玩味,汉文帝也只是不太注重衣食宫室,对身边人可倒是心疼的紧,宠起男宠来那是真金白银地砸的,邓钱之名可非小耳!

    但铸币权开放的利弊影响细谈起来,起码万字巨著起步,只是概括起来,相较于他人,汉文帝作为一个皇帝,已经足够勤俭了。

    明君难为,皇帝易当。一朝之中,只要不是数代皇帝都倾举国之力供享一人,又兼外敌内乱,jian佞霸权,再如何骄奢yin逸,皇帝把自己玩成末代之主的也是少数。

    唔,要是真能把刚接手过来的盛世玩成末代之主,那怎么不算是别类人才呢~

    汉文帝或许不算是最理想的君主——自然,就像盛姿从前不肯写理想之世,真论起模范皇帝,评选标准不同的话,怕是也能有许多领域里的不同最佳——但如果纵观历史,只如汉文帝一般寡欲明治乐谏者,怕都未及两手之数。

    盛姿按按额角,拽回跑了八百里的思绪。

    古人云:与智者言,依于博;与博者言,依于辩;与辩者言,依于要。与贵者言,依于势;与富者言,依于高;与贫者言,依于利;与贱者言,依于谦;与勇者言,依于敢;与愚者言,依于锐。

    启霁非愚非笨,非贫非贱,不博不辩,论及贵富,又已极人臣……真是愁煞她也。

    是以宴酣过半,盛姿仍未找到能劝说启霁的理由。

    也许老天有耳,听到了盛姿心里成串的屏蔽词,门外面,一个下人面有戚色,匆匆忙进来回话。

    人还没开口,先哆哆嗦嗦跪下了,口里含糊不清,偶尔蹦出几个音节,像是被榨汁机搅碎过一样难以辨认。

    这人进得突然,盛姿和启霁最开始也没怎么当回事,只当有什么急事需要回禀。

    但等启霁问了两遍,那人还是吞吞吐吐语焉不详时,启霁登时翻了个白眼,再好脾气也怒了,屈指敲了敲几案道:“你怎么回事,是不会捋直了舌头说话吗?漠姚去叫曹盂函过来,领他回去好好学学怎么说话!”

    那下人一听要叫总管,再顾不得害怕,连磕了几个头,战战兢兢地回禀:“殿下,今日轮值的侍女打扫的时候,不小心把您卧房床边的花瓶打破了……”

    盛姿听到这噢了一下,那瓶子怕是很贵,怪不得要吓成这样,不过倒也不算很严重的事——谁会把贵重物件放卧房床边呢?

    谁料启霁听了这话,“蹭”一下站起来,大步就迈出去了,连句话都不曾留。

    盛姿:……

    盛姿就这么被晾到这也有点懵,虽然启霁一向做事没谱都习惯了,但好歹原先还知道留句话。

    这到底是个什么瓶子,能让启霁这么在意,连留两句话的心思都没有,聚宝瓶吗?放进去一个爹能收获一个族谱,还是半夜有小渔童能变出大珍珠来?

    盛姿皱了皱鼻子,略带疑惑的目光缓缓平移,转向了同样被留在这、但不知是该追过去还是留这陪客的漠姚身上。

    盛姿眨巴眨眼睛,微微扬起下巴,做一个等待答案的人。

    漠姚甫一接收到盛姿目光,已经微微迈出一步的脚就僵住了。

    漠姚轻微张了张口又闭了回去,心里纠结的很,事关自家主子隐私实在是不知道该不该说,但主子和盛姿向来交好,把人家平白晾在这,也不是个事……只恨反应慢了半拍,要是当场跟着启霁出去好了!

    盛姿扯了扯嘴角,目光环视一圈又转回漠姚身上,意思很明显,听不到解释不罢休,摆明了欺负老实人。

    偏漠姚是个嘴笨的,念头转过好几个也想不出什么托词,于是干巴巴道:“那个,嗯,瓶子……齐王殿下之前送的,就,亲手烧的,分开之后,嗯……”

    语言简练之美啊!

    盛姿咂咂嘴,明白了。

    敢情启霁是和齐王分手后还旧情难舍,寓情于景移情于瓶!

    刚才还说突破口,这突破口不就来了嘛!

    盛姿眼睛转两转,主意就已经有了。

    恰巧启霁此时进来,脸上尤带怒气与不舍,手臂连到手指,全在微微发颤,他几步走回席位去,忽又转身:“把她杖毙,杖毙!”

    盛姿是第一次见到启霁气成这个样子,也是第一次见到他出口打杀人,心中一瞬间划过不忍。

    启霁说完这话,也像是耗尽了精力,撑着桌案缓缓下坐。

    盛姿收敛心神打趣道:“一言不发就跑出去,你这三天两帖的,就是为了把我晾这吗,还是报复我让你下了那么多帖子?”

    听了这话,启霁好笑地瞪了她一眼。

    盛姿捂着唇惊惶道:“哎呀,可吓死我了,我这就着人回去把帖子钱送过来,只求殿下莫要恼了我。”

    她这一出演技拙劣,明显是哄人,但一番连消带打下来,启霁到底是消气了些。

    盛姿摇摇头:“可真少见你如此生气,到底怎么个瓶子,值得你如此大动肝火。”

    启霁沉吟了一下,不知该不该说。

    盛姿也不急,不开口就这么静静地等着。

    启霁先忍不住了,他叹了口气:“那是,那是皇叔送我的,其他的估计我不说,你也能猜出来了。”

    盛姿好奇问:“那你这算是旧情难舍,还是心有不甘?”

    启霁复又叹了口气:“都有吧。”

    “先帝……至尊登基,你这么念念不舍,就没想过再找回他,再续前缘?”

    “唉,哪里是我不想,或许破镜难圆,更何况他……我再凑上去好没意思。”

    盛姿挑一挑眉,启霁在这忧兮叹兮,齐王府可是几乎夜夜笙歌,就只从她回京后听到的算,也有不下两三个新人进齐王府了。

    “那你就不想重新夺回他的心,或者……”盛姿挥了挥手,看殿内侍者都站远了些,才小声说,“报复他待你如斯凉薄。”

    启霁哑然,欲言无声,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我听着也不是不动心,可是……”

    启霁目光一瞬间变得悲凉,怎么会不想重新得到他的心呢,不管是为了什么。只是……从前他都没有真正为自己动过心,现在连那一份新鲜感都没了,自己又能用什么去挽回他呢?

    盛姿看懂了启霁未尽之语,她几乎有些不忍说下去,那毕竟是利用他的感情。

    其实她也有无数个借口去名正言顺问心无愧做这件事,不管是启霁本来就想重拾旧情,还是齐王伤了她的好友,她只是想一举两得地帮启霁报复回来。或者是权臣道路上本就无所不用其极,当年商鞅利用与公子卬的旧情助秦国胜利的时候一样无耻,最后还不是被后世许多人所赞辅秦国一统基业。

    在大的利益面前,许多个人之事不得不退后,他日若她功成名就扬名立万,那这点没有被遗忘的微末小事,提起来也只会让人觉得她并不妇人之仁,也不过是丰富立体她的形象罢了,一边骂她是个小人,一边不得不诚认她的成功,史书不就是这样?又或是真是要攻讦她,无论她做什么都会被以最不堪的方式揣测,哪用在乎这么一点。

    何况回到这件事情本身上,启霁现在伤心是因为他还喜欢齐王,只要重新让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让启霁磨掉这份喜欢,就不会一直念念不忘。

    这些都可以些微减轻她的负担,只是她不想为自己开脱。

    她就是个卑鄙的人,可以不择手段地去争取她想达到的目的,可以利用朋友的感情来帮自己铺路,自她有了选择的那日起,就该知道这条路走到的是黑。

    所以,她相当快接上了启霁的话,快得像是一时激动:“你要是这样说,我倒是有个主意,你都不必杖毙那侍女,直接挽回他不更好,只是……”

    启霁果然上钩,激动问:“什么?真的吗,什么主意你快说!”

    盛姿似察觉到自己失言,蹙着眉头,眼神虚虚地不看启霁:“也没什么……”

    越是这样启霁越是好奇,诚然如盛姿所说,他与她相交多年,又怎么会不知道盛姿这幅样子的时候,就是明明有主意,却因为不那么合自己心意而不愿意说。

    启霁挥手屏退了下人,盛姿不经意地给泠风打了个手势,叫她劝劝漠姚能不能先留那侍女一命,等他们说完话再处理也不迟。打死实在太过,实在不行发卖了也就算了。

    启霁催促:“你快说嘛,我真的想听!”

    盛姿看他屏退了他人,更是万分纠结:“这也不太好,我就是……就是一时口快,没什么……”

    “阿姿,好阿姿,你就告诉我嘛,你有什么难为,我起码还是个一品亲王,没准可以帮着解决?”

    听了这,盛姿有一瞬间动心,但欲言又止,还是摇了摇头。

    启霁再接再厉,不等她开口先出好处:“好阿姿,我知道为难你了,但是如果到时候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一定在所不辞的!”

    盛姿也叹了口气:“真不是我不想,是、我本来是想,用这个……我自己的心愿,已经想了很多年,我真是,对不起,但是我还是更想……”

    “你想什么,我能帮你吗,普通金玉我看你是不那么喜欢的,那是想要什么特殊的好料子,还是别的什么……唔,你原先在秘书省成绩那么好,还想去弘文馆进学吗,或是盛家有什么后辈要提携我也可以帮你!”

    盛姿勉力一笑,索性破罐破摔:“不是,都不是,是我,我自己想入朝,这你可有办法?”

    啊这……启霁一时真被为难住了,面色转圜不定,他有些小心地问:“你怎么想起这个,那破地方我逃还来不及,女子入朝到底是极少,恐怕难为…而且,你有要想好怎样为官吗?”

    怎样为官?

    厌忠贤之在己上,恐富贵之不我先?

    盛姿心里好笑,但还是尽力做为难之状:“就是这里有些难为,我也不确定自己的法子行不行,就更不能保证你那里了。”

    启霁想了想,现下只想知道她的法子也不管其他了,遂咬咬牙:“要不你先把主意和为难的说与我听,说不定我有办法帮你,入朝也不是简单的事,就算你主意好也不一定能成,要是实在难成,我也就不纠结于此了,全当无缘罢!”

    他这样说,盛姿实在是不好推脱,只能简要地把前几天调查到的事说了部分出来。

    启霁听罢大惊:“居然还有这样的事!”王位更迭时有人贼心不死不是稀奇,但居然让自己碰到了,才是真震惊,思虑间已有些心生退意,“贼子确该万死,只是这又和你说的对我那事有法子有什么关联?”

    盛姿极具信服力地娓娓道来:“齐王殿下真正喜欢的是聪慧而思敏的人,我想或许这一点你比我清楚,心细如发谋而后动,如……论挈里一般。有次我路见挈里,恰巧与他闲聊了几句,却不巧碰到齐王,我看他见挈里之时几乎目不转睛,赞赏意味可就差写在脸上了,若非碍于身份,恐怕不能轻易罢手。”

    “挈里那人便最善于谋弄,我是想,那如果你亦效仿挈里,在至尊乃至满朝文武面前绝了逆党不轨之心,齐王肯定不会想到你有这番心思,必然会对你刮目相看乃至再生爱慕,你到时候装就委屈一下,扮做类似他喜欢之人的样子,让他回到你身边,只要这次你刻意消磨掉你的喜欢,趁他还没发现你是假装如此的时候先不喜欢他,那不就放下了!”

    挈里么……启霁眯了眯眼,他与王叔相处甚久,自然知道盛姿的话应该是真的。呵,说起来挈里可算是启萌最喜欢的样子了,那种与他大相径庭缜密泰然、勃勃野心可不是最吸引启萌!想到这,启霁几乎有些咬牙切齿。

    虽然他对后面盛姿的话不置可否,但是能重新拿回齐王的心启霁还是很想的。

    但阿姿查了这么久的事,真把功劳就这么推给自己确实不太可能不说,也不大厚道,况且这样的事他也不像盛姿,能查的细而不漏,到时候他人问起来应对自如。

    只是若她想入朝,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别得不说,上面那人的心思可并非如此……

    这些事情说到底还是谋事在人,然成事在天。若是上面不想,也不过是无用功,白辛劳一场;若是想了,不必怎么谋划自然也有顺水推舟的办法,今日确实不就没继续下去?

    那他小借一功,也不算太过,来日若阿姿真入朝,他再尽力相互还她人情便是!

    启霁眸色暗了暗,下定决心道:“阿姿,不如我们折中一下。如今盛家势头正盛,长安世家本就虎视眈眈,你的打算,可能是锦上添花,却也没准是火上浇油,容易遭人嫉恨。不如这样,我出头你出力,到时候我去向皇兄力保你入朝,而且咱们的情谊,再加上这次的,你若真入朝,以后我就是你的屏障!”

    盛姿面带思索,确实有些心动。

    启霁再接再厉:“入朝这事主要还是看阿兄,他要是不想,就算你不世之功,他也顶多是多加赏赐,没人替你开口,你想入朝也是难为,但是若由我提出来,如果阿兄真的同意,也算是美事一桩,若不成也就罢了,总归我承你的情,也不算白忙一趟不是!”

    盛姿思索了一会,启霁这确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二人屏退左右细细商议,眨眼已是暮色。

    盛姿出吴王府的时候,已颇有醉意,脚步蹒跚。

    扶着冬阳的手臂上车的时候,忽然在吴王府巷口的拐角处隐约见到一辆马车,但她还来不及再细想什么,就已被昏沉睡意带入了黑甜乡。

    迷迷糊糊间,最后想到的只有这回又没能陪成阿耶阿娘,还挺歉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