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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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尖的触感还在───醒过来的第一个感觉。 我依然保持和昨晚相同姿势,躺在床边的沙发,只是身上多了一张毯子。脚下的地板是空的,床上也是空的。用力拍打脸颊一秒鐘五下,迅速清醒。打开房门就听见抽油烟机的声音,还有食物的香气。我捏手捏脚地走到厨房边偷看,她正背对着我煎蛋,置物架的金属表面反射她的面孔,预料中应该是面无表情,她却眉头深锁,眼皮有些浮肿,唇色苍白。可能是昨晚没睡好吧。亚麻色长发盘在脑后露出的白皙后颈,与橘色睡衣下两条细长的腿,都看起来好单薄。 感觉像是被扭送到警察局里,偷糖果的五岁小孩。 好想从后面搂住她的腰,吻她的颈……还是算了。我悄悄进浴室洗澡。 泡在暖暖的浴缸里又开始想着昨晚的事。 那个拥抱究竟是甚么意思嘛?为甚么不他妈的直接去汽车旅馆打一炮算了,却只是在酒吧喝酒?街灯下,两条身影,牢牢吸附在脑海中,甩不掉。我慢慢滑进水中,让水淹没头顶。 鯊鱼和鱒鱼从太平洋游进我的浴缸。鯊鱼齜牙咧嘴地说:「他们肯定在谈恋爱!」鱒鱼反驳:「没有手牵手唷!恋爱中的男女一定会手牵手的,尤其是分离的时刻。而且他们没有吻别。」鯊鱼的嘴脸看起来真讨厌,用嘲笑人的口吻说:「youwish!那个拥抱足以代表一切。用你的鱒鱼脑子想想,他们为甚么不去开房间?就因为恋爱呀!恋爱超越了性关係,恋爱中的男女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快乐,精神上随时都处于打炮状态。他们要是开房间的话还安心点,你可以想成单纯的玩玩。」鱒鱼摇摇头:「这就叫过度詮释。你观察到一个现象,然后套进概念中,用既有的概念加以解释,得出你要的结论。无论多么合理的推论都只不过是一个可能性罢了,有一百种概念就能推出一百个结论,每个结论听起来都很了不起。但可能就是可能,不会因为你的推论合理就变成必然。你唯一知道的事实,只是他们一起去酒吧没告诉你,只是这样罢了。」鯊鱼说:「你漏掉了拥抱。」鱒鱼说:「拥抱又怎样?她在美国住了一辈子,有这种习惯正常得很。」鯊鱼冷笑说:「最好是那种礼貌性的抱抱啦!」 鱒鱼游到我的面前对我说:「两个人在一起,信任是很重要的,而感觉则是很不可靠的东西。你也许会认为感觉很真实,是吧,心里的声音告诉你这样那样,莫名其妙就產生出确信。然而你们人类的脑子是天底下最会说谎的器官,大部分的直觉都是错误的,都是没有理性的化学作用、动物本能。几千年来人类都相信地是平的、星星镶在水晶球上、物质可以无止尽切分,这些都是直觉。如果你将来想当科学家,最好早点改掉这个习惯。」 鯊鱼抢过来说:「屁屁屁!事情是怎样你清楚得很,不是摆明了吗?姜珮就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一下爱这个一下爱那个,只有康海伦这种白痴才会笨到相信她………」 两隻吵闹的鱼忽然被惊吓,瞬间逃逸无踪。我仰躺在水中睁大眼睛看着来到浴缸旁的姜珮,她的脸像一幅失真的画,轮廓不停摇晃着,彷彿是我站在岸上看着水里的她。 我决定听鱒鱼的,打一开始就是这个决定。 「煎了火腿蛋,两颗小干贝,还有麦芽吐司。要不要吃一点?」她端着碟子,香气飘漾在水面,神情依然惆悵。 「对不起,昨晚我太坏了………」我把头浮出水面说。 「不,是我不好。」 「你的脸色好差唷!没睡好?」 「做了恶梦。」 「怎样的恶梦?」 「你先吃嘛!趁热。」 我伸出溼答答的手要接碟子,她不让我接,用叉子餵我。 「其实也不算甚么恶梦啦,梦见mama和爸爸,还有哥哥,一家人幸福美满。然后就忽然只剩下我一个人。」 「你不是没见过爸爸吗?」 「梦嘛,哥哥也是梦里虚构的。他们看起来都好快乐,一点烦恼都没有,只有我一直担心着。」 「你有我。」 「小海,对不起,没先跟你说就去见黎少白。你是不是以为我跟他旧情復燃?」 「是有这么想过。」 「不会的,我们不是半导体,不会直接復合也不会间接復合,non-rebination。这段时间我跟他见过四次面,只是聊聊天而已,没别的,以后我也不会再见他。套一句他的话───缘分已经用完了。」 「见个面其实也没甚么啦………」 「分手还是分得彻底好些,不可以『微分』。」 「哈!也不能积分或鸭分。过来,亲一下当作惩罚!」 「小心碟子!」 一颗小干贝滚到水里,我迅速地捞起来吃了。 「小脏鬼。」 「珮,」我认真地对她说:「我相信你,无论如何我都信你,因为我爱你比爱自己还多。但是黎少白这人………」 我边嚼着干贝边思考要怎么说。「这个人是很奇怪的,嗯……很难说清楚我和他之间的感情。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对我来说他也是非常重要的人,我绝不相信他会伤害我。说真的,即使是昨晚见到你们拥抱的当下我也没怀疑过他。可是黎少白这人有很难理解的部分,他的行为和他的心总有个断层,似乎永远无法预测他下一步会做出甚么事,看见他做了甚么却又难以理解他的动机,等你理解他的动机却又不明白怎么会產生这种奇怪的动机。反正就是个乱七八糟的傢伙。如果不相信他还简单些,正因为信任,所以才更疑惑。」 「你想太多了,他只是以为女朋友可以让来让去罢了。」 「没那么简单。少白很清楚我有多爱你,他一眼……不,他用眼角馀光就能看穿我。明知是我最爱的人却故意做出横刀夺爱的动作,其中一定有甚么………」 「阴谋吗?」 「说阴谋好像太严重了,总之一定不单纯,至少2000c.c.以上。」 「甚么2000c.c.?」 「引擎(隐情)啊。」 「好冷唷!」 决定去找黎少白问个清楚。 摩托车骑到景美郊区,「回家」的路上,空气渐渐变冷;山边的枫叶早已换上秋装,红了一片。忽然有点想回去看看爸妈,不知道他们最近怎样,但摩托车经过回家的叉路口没有转弯,继续朝黎家大宅前进。 不是不想家,但总是有个怪怪的感觉卡在咽喉处。我可以想像要是现在忽然跑回去,他们大概会像恭迎外国大使似的,铺红毯插满国旗欢迎我吧。如果他们能像正常父母扭着我的耳朵大骂:「你这死孩子是不是皮痒!这么久不回家,生块叉烧比生你强!」那样子我还比较想回家。 一到黎家大宅的路口就感觉气氛异常。平时路口只站两个嘍囉,这天不知道为甚么,居然有六个!而且都像庙里神像似的站得直挺挺,满脸森严煞气,只差两颗獠牙。以前来找黎少白都不用停车,只要和看门的打个照面就直接骑上斜坡,但这时却被拦了下来。 「干甚么的?」一个体格壮硕的黑衣男凶巴巴问我。 「呿!管得着吗?」摩托车放空档,一阵阵地催油门表示我的不满。黑衣男无视我的不满,一手掠住车头,一手用无线电通报。 「跟黎少白说,康海伦来找他啦!叫他快点铺红地毯迎接!」 无线电的收话器是个小耳机,听不到上面有甚么指示,只见黑衣男微微点头说「是!是!」然后抬起头用鼻孔对我说:「有没有带身分证?」 「身分证?姑娘的脸就是身分证。你新来的啊?」 「没有身分证不能放你上去。」 「不闪开的话,被我撞断腿不要哭喔!」 其他三个人忽然围上来,另外两个把手放在腰眼鼓鼓的部位(应该是手枪,不是肾水肿),面向大马路警戒。瞧这阵仗,莫非黎家出了甚么状况? 「那么认真干嘛?你们这些流氓最开不起玩笑了。我在旁边等可以吧?」 「下车!」 两个壮汉一左一右拥上来,想架住我,这动作让我生气了。 「敢碰我试试看!」 我挥开左边那人伸过来的手,右手高举作势要打,没想到那人居然立刻从腰际抽出一把黑漆漆的手枪,虽然枪口朝下但我已经吓得不敢乱动了。 「搞甚么……」 这时盘问我的黑衣男用手指压住耳机,似乎上天发出了指示,接着对着其他几个嘍囉说声「来了」,他们便一拥而上将我拖下车,快速退到路旁,整个动作简洁俐落让我毫无反抗的机会。三个硬汉将我按在石墙上,两条胳臂就像被镶进花岗岩里似的。他们只是按住我,一动也不动似乎在等待甚么。过了一会儿就见到大黑车出现在坡道上,缓缓驶到我身边,停车。 黎少白从后座衝下车,喝道:「放手!」黑衣人赶紧松手。 「好啊,黎少白,你就是这么迎接我,朋友算白当了!」 「抱歉抱歉,因为昨天深夜里收到消息,有人要对我爸不利,所以才严加戒备。原先那几个守大门的都负责上面的主屋,这几个是从分公司调回来的,不认识你。」 大黑车车门敞开,我看见黎爸坐在后座。我摇手打个招呼:「黎爸好!」他点点头,然后看一眼手錶。 「你们正要出门?」 「嗯,去一趟美国。」 好奇怪,黎少白一向独来独往,几乎从没跟家人一块儿出远门。而且听说黎爸向来不出国的,有甚么事都是派人去办。他家的亲子关係虽然不像我家那么恶劣,但也好不到哪儿去。我想多打听几句又觉得现在不是好时机,况且我来另有目的。 「赶时间吗?」 「有点赶。十点半的飞机。」 「我只问一句话───你是不是真的想把姜珮抢回去?」 「专程跑来找我就是为了问这个?」他的表情似乎有些失望。 「或许你觉得是小事,但对我来说很重要。不是因为姜珮重要,而是你,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有甚么想法,不就是泡妞吗?小海…………」 他暂停了一下好像舌头打结,接着眼神闪烁,忽然就露出鄙夷的神色,冷笑道: 「你真的以为姜珮跟你是同一种人吗?」 「哪种人?」 「同性恋啊!拉子、lesbian、dyke!她不像你是个dyke,但也绝不是拉子,她只是跟你玩玩罢了。你知道,像她这种玩过头的女人有时候玩腻了也想换换口味,想试试搞dyke是啥滋味。懂不懂啊?这叫情慾过剩淹没了性别,只有你这种笨蛋才会爱得死去活来。你啊,亏你也跟我泡妞这么些年,居然看不出对方是横是竖,鸡蛋鸭蛋都分不出来,真服了你。」 「你太过分了!」 「别说我过分。从以前到现在我让过多少妞给你?现在只不过回收一枚你就跟我急。是不是姜珮的滋味太好,你吃上癮了?再让你爽一阵子吧,等我从美国回来你就给我搬回宿舍。不服啊?瞪这么大眼干嘛?康海伦你给我听清楚,这条路是我的,这管马子也是我的,借给你吃几口要懂得感恩。」 我扯住他的领带,气到全身发抖,连拳头都颤抖了。他侧过脸一副随便我的模样。 记忆中似乎不曾有过如此巨大的愤怒,彷彿一瞬间将全身的血液抽回心脏,在大动脉里放把火。我感到发昏、发热,几乎压不住胸膛里即将喷发的熔岩,而手脚却是冰冷的。这种瞬间而来淹没理智的愤怒只能维持片刻,下一秒不是被解除就是爆发,一旦爆发就是毁灭性的爆发,完全将身体交给大怒神主宰。 「打呀,举起拳头怎么不打?就算打死我也没用啦,她不爱你是事实。她能跟你玩,也能跟我玩,不妨告诉你,昨晚我们在汽车旅馆打了三炮,要不是家里有事到现在还继续在床上爽快呢!」 我愣了一下,然后用力推开他。 「死小白,虽然我不明白你在搞甚么鬼,但你很清楚我有多少智商,少跟我来这套。马的,差一点被你唬住。不耽误你时间,等你从美国回来我要听你说实话,到时候不给我老实说清楚就打死你!」 「实话就是这些,多了没有。」 「readmylips────bullshit!」 黎少白的表情一瞬间变得错综复杂,像吃了泻药似的,丢下一句「去你的」就匆匆上车,还故意用力关车门。哼!输不起的傢伙。 大黑车走后,六个猛男当场松懈下来,开始有说有笑还问我要不要抽菸。我心中布满疑云。 黎少白为甚么要这样?很显然的,他强烈地想拆散我和姜珮,连「dyke」这种烂字都用上了想激怒我,但是动机呢?亏他想得出抢马子这套幼稚说词,还打三砲咧!大概是刚才忽然见到我才临时编的吧?如果直接说出昨晚和陈焕民在酒吧门口监视的事,他的脸应该会呈现大便色。 会不会他也知道了姜珮在美国的恶劣行径,不想让我跟这个坏女人在一起?用伤害我的方法来对我好,很像黎少白这个变态会干的事。那么他是怎么知道的?应该是赵盛说的吧,他们很熟,没准哥俩哪天一块儿喝多了就拼命洩密。虽然赵盛收了姜珮两百万,但流氓不守信用也没甚么好大惊小怪。 很合理的猜想,但仍是猜想,身为未来的科学家不能光靠推测或感觉判断事理,只能静待少白从美国回来再好好找他谈谈,希望他到时能正常些,别再搞花样了。 这几天,找房子占据我大部分时间。如果赵盛会把姜珮的事告诉黎少白,难保不会洩漏给那些危险的「美国人」知道,再不开溜恐怕就来不及了。以前总觉得台北的房子千千万万,随便找也有地方住,现在才晓得要找一间合适的还真不容易,跑了十几处才终于找到一间看上去还行的──安静、空间够大、有阳台、房东和仲介都不是色狼。 其实我自己倒不在意甚么样的房子,「逃难」还管得了这么多?但每次看房子的时候总想着她喜不喜欢、会不会住得不开心、这里放钢琴那里放座鐘、通道太窄塞不下屏风、她喜欢早晨起床就看见阳光、她喜欢靠着墙慢慢煮汤…… 打从心底喜欢一个人,无论甚么事都只考虑到她,有关她的一切都变得好重要,甚么都不能马虎。至于自己的事倒也不是完全不在意,但总想着先搞定她的事再说。 喜欢一个人真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似乎连运气都会变好。就拿找房子这件事来说,如果这一天,我带姜珮去看新房子而不是去上课,就不会遇上那件事了。其实真的是一间好房子,比蓝色大楼还好,每一寸空间都写着我们崭新的生活,连空气中的灰尘都洋溢着幸福美满的气味,那间屋子就是我们不曾拥有过的未来。 然而那天我没有带她去看房子,我去学校上课。如果我把找房子搬家当作唯一重要的事,在搬家前把自己全部的事都先搁在一边,结局可能就是另一个模样。但我却想起这堂课,一堂完全可以翘掉的课。为甚么忽然不想翘课呢?是不是没有把脑子装满她,留下一点自己的空间?然后不祥的阴影就这样临机一动地降临了,就像写得很烂的三流小说,正以为柳暗花明还有一村的时候,忽然进入大结局。 那天是星期五,上的是广义相对论。前一次上课已经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只记得老师说过「gravityisgeometry」,其他的书上都有。教室里的脸蛋们,熟悉的依然熟悉,陌生的依然陌生。我屁股刚在椅子上坐实,背后的男生就伸头过来说悄悄话。 「吵架啦?」 我回头瞧他一眼,男同学急忙缩头───果然还记得牛顿第三定律。 「怎么会觉得我跟人吵架?」 「很明显啊!」 奇怪了,跟黎少白吵架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怎么可能残留在脸上?我摸摸自己的脸,随即转过头目露凶光。 「注意,这才是吵架的脸,有没有看过恐怖片?」 「你太兇了,难怪芬达不要你!」男同学说。 「芬达?」 我这才发现旁边坐的不是芬达。原来这男生以为我跟芬达吵架了。视线搜索教室一圈,芬达坐在最右边靠窗的座位,正呆望着窗外。 「你们是不是分手了?」 「干你屁事。」 「跟我说嘛!拜託。」 「想干嘛?」 「没甚么啦,游离电子才能被捕捉……嘿嘿!」 原来这傢伙想追芬达。 「头伸过来一点,我偷偷告诉你。」 「又来这招!」 「不笨嘛。」 芬达的脸上没有表情……不,的确有些表情,只是那表情有点陌生,我没在芬达脸上见过。自从搬出宿舍后,课也很少来上,芬达也不像以前那样到处找我。没想到的时候不觉得怎样,一旦想起来多少有些失落感。不过这不意味着我期待甚么,本来就该这样的。我有了姜珮,芬达也该自己一个人好好过日子。所谓的失落感,只是大学三年来的习惯罢了。习惯总会变的,习惯就好了。 老师继续在黑板上书写算式,同学们专心做笔记。黑板上有个地方算错了,老师没发现,直到最后结论推导不出来他才抠着脑袋思索,嘴里喃喃自语:应该还有一项才对啊……… 整本书我早就读完了。广义相对论要学到精深还有很多东西,不过大四这门课能教的很有限,通过考试应该不成问题。那么我干嘛来上课呢?这是这门课我唯一想不透的问题。 「老师,」忍不住举手了,「第三行那个变换,gμν前面应该是负号。」 「哎呀!我怎么弄错了!看来全班只有康海伦一个专心听课。」 教室里响起一片嘘声,我四下作揖:「谢谢各位!谢谢各位!」 「大家不要不服气,正常人的判断总是根据推理的步骤,一步步演绎下来,这是笛卡儿教我们的道理───上一个式子没问题,只要往下推演的方法正确自然会认为下一步也没问题,只有脑筋不正常的人才会注意到潜在的不合理。这个地方其实正负号都可以,因为后面要平方,可是基于它的大前提是非欧的四维特性不能做一般的张量计算,因此这里必须是负号,否则就导不出gravitationalredshift的结论。从这个角度来说,康海伦能注意到这个小地方的问题,证明她脑筋不正常。」 「老师你这是讚美吗?」 「算是吧。」 突然间,有个异常的感觉跑进心里,却糢糢糊糊无法清楚辨识,似乎老师的话引发了些甚么。「每一步都很合理,但结论是错的」,好像不只是数学才会有这种奇妙的现象。我的确注意到黑板上的错误,但是在黑板以外的地方我是不是忽略了甚么? 时间在发呆中飞过,直到下课依然捕捉不到那隐约而不祥的直觉。 听见下课鐘响,我才发现外面下雨了。雨水顺着屋簷淅沥落下像张珠串的帘子;因为没甚么风,雨帘子密密地固定在窗外,而窗边的座位空着。芬达呢? 同学们快速地撤出教室,离散又重组在校园各个角落。我慢吞吞朝校门口走去,在走廊尽头看见芬达一个人在廊簷躲雨。她左顾右盼似乎正在等人,是等我吗? 正想上前和她说话,就看见一个男孩撑伞快步走到芬达身旁。那人我见过,是三年级的学弟,人长得挺帅气又多才多艺,好像还当过学生会长甚么的。他和芬达都是桥牌社的,一向要好。看着他们挤在一支雨伞下有说有笑地离去,心中有些异样感觉。 芬达和学弟「在一起」了吗?是我搬出宿舍之后,还是之前就在一起了?如果是的话她为甚么从来不告诉我?我仔细咀嚼心中的感觉,想确认自己是不是在「吃醋」。 还好不是,要是吃醋就太荒谬了。我的确是祝福她的,像芬达这么可爱的女生本来就该有个优秀的男朋友来撑伞,不该和我这样的dyke搅和。然而异样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 莫名其妙地来上课,又莫名其妙地发现老师的计算错误,然后莫名其妙地看见芬达和学弟在一起。说奇怪其实也没甚么好奇怪,却有种距离感,彷彿有个导演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安排一幕又一幕的戏,要在今天结束之前在我面前上演完毕。 还有甚么呢?一块儿上吧!总觉得一定还会再发生甚么事。 果不其然,当我淋着雨走到校门口时,头上飘来了一把伞。是课堂上坐在后面的那个男生。 「终于找到你了!」他露出两排白牙嘻嘻笑着。 「找我干嘛?讨打吗?」 「怕你淋雨才追过来的。」 「怕甚么,淋点雨又不会缩水。」我睥睨着比我矮的男生,观察他的天灵盖。 「其实……是有些话想对你说啦!」 「不用问了,直接告诉你,芬达已经有男朋友,你没指望了。」 「真的吗?是因为这样所以你们分手?」 「听清楚,我们没有分手,因为我和她从来没有在一起过,我们不是恋人,明白吗?你可以滚了。」 「原来如此啊!老是看你们走在一起,我一直以为你们是那个……早知道不是我也不必等到现在,真是虚掷光阴啊!」 「是你自己观察力不够,还虚掷光阴嘞!现在芬达已经名花有主了,你不要搞破坏唷!」 「我干嘛搞破坏?」 「有自觉,很好。你跪安吧,我的摩托车就在前面不必撑伞了,屁点大的雨砸不死人。」 「康海伦,你好像有点误会。」 「误会啥?这雨很硬吗?」 「我要捕捉的游离电子不是芬达,是你。」 「我?」 果然,这一天结束前我还得受惊吓。 「不会吧?你是不是功课压力太大了。」 「从大一开始我们就是同班,你知道这件事吧?」 「隐约知道。」 「那你知道我叫甚么名字吗?」 「好像叫飞镖……之类的。」 「唉,同学三年半,居然只知道我叫飞镖,而且还是之类的。」 「我干嘛要知道你的名字。」 「因为我喜欢你!」 飞镖同学用力睁开热切的大眼睛,试图从瞳孔发射出满腔爱意;他双手紧握伞柄,身子直挺挺好像唱国歌似的。他的心意我明白,但这样夸张的表情却令我想笑。我心里琢磨着怎么让他明白我和他都是「男的」。 「我一开始就知道你喜欢女生,可是我没办法,就是喜欢你,一直偷偷暗恋你。上次你把我和黄先平撞头,是你第一次………碰我。」 「喜欢的话我可以多碰几次。想不想和地球碰一碰?」 「别这样啦!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我也很痛苦啊!别人都可以光明正大地说自己喜欢谁,找别人帮忙追,跟朋友诉苦,可我谁都不敢讲,只能闷在肚子里暗恋,眼看着就快毕业了。康海伦,你当我女朋友好不好?」 「真是欠揍了。都已经告诉你我是同性恋你还想怎样?」 「这种事是可以改变的,我相信爱可以改变一切。让我用爱情感化你吧!相信跟我在一起之后你一定会发现男人比女人好多了。」 「哦?原来你这么爱我,爱到愿意捨身来『感化』我。还真是谢谢哪!要不是有你,我还以为自己没救了咧!那么,你打算怎么追我呀?」 「只要你答应当我的女朋友,任何事我都愿意!」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当然!」 正思考着怎么炮製这个白痴,一个高大的白人走到身旁发问。 「请问,外语学院要怎么走?」这人的英语腔调怪异,应该不是母语。 「用腿走。」我冷冷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