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无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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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禧二十五年的秋尝,是永平侯自受封后第一次现身人前。 五章纹,七旒冕,绀青衮衣列山飞火,繁繁复复压着那苍白单薄似一纸剪影的病体,教人不得不忧心,这一把伶仃支离的骨,如何承得住远比祭服更厚重的宗庙与社稷。 没有阴云笼罩,也没有旱地惊雷,百里王后按部就班地念完祝词,扦香稽首,余光悄悄瞥向雍王,见尊颜隐约浮现赞许之色,心头大石这才落定。 “缅我昭祖,卓然挺生。功化之隆,垂泽千秋……” 嫡长先于庶幼,侯爵尊于公子,丰兰息自然要在丰莒之前祭拜。听着那不疾不徐的清朗嗓音,百里氏却想起了派去兰苑打听的人归来学的舌。敬事房的药最是毁人,丰兰息被要得狠了什么yin词浪语都说得出口,把见惯了后宫阴私的侍女都臊红了脸——难为他做了这么久母犬牝马,还没忘记为人的雅言。 “……奉德循cao,永绥远祚。尚飨!” 丰兰息持香举步至供案前,百里氏觑着他的背影,总觉得华贵的镶红大带都被衬得轻浮起来。想到这便是大东公主唯一的血脉,她垂下眼帘,小心藏起眸中的轻蔑与窃喜。 百里氏微微侧过脸,预备见证丰莒拿出准世子的气派,念好那段特地请了王相润色的祭辞,教天下人看清谁才是唯一有资格继任雍王的公子。不成想,竟撞上一道来不及收回的目光。 上一次见到那样的目光,还是在二十多年前的公子府。而更让她不寒而栗的是,莒儿那种,与他父王当年看她如出一辙的眼神,指向之人。 那日一应事宜了结,丰莒未及回府便得凤仪宫传召,本以为是要交代几句惯常的体己话,正准备用自己在祭礼上可圈可点的表现讨赏,却在燕娘为他推开内殿门扉时,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脸上一丝异样。 碧纱隔扇门在身后合拢的同时,一只珐琅彩牡丹盏锵然摔碎在他的脚边,百里氏早已屏退了左右,戟指怒目直斥他不想冕旒,想细腰。丰莒心底一瞬了如明镜,他佯作一头雾水,未及开口分辩,百里氏冷若冰霜的话音先至。 “本宫是你的母后,莫要想着在本宫面前装痴卖傻。你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不应不知‘夫唯禽兽无礼,故父子聚麀’——那还是在秋尝祭坛之上,你便不怕触怒了列祖列宗!” “你父王荒唐已极,本宫绝不容许吾儿也为一介妖人神魂颠倒!” 丰莒心知顺势承认才是落了下乘,于是一口咬定儿臣仪表不端有罪,至于其他却是母后看岔了。他听宫中耳目来报,现下兰苑之于丰兰息,便如同姑苏台之于夷光、紫金山之于息妫,再观其道貌岸然,唯有不齿。若说倾心,那也是青梅竹马的梁国公千金。 百里氏听了他这番辩白不置可否,任丰莒跪在下首汗如浆出,直到燕娘小心翼翼叩响门扉,通传王上赐膳,才着他归府思过,何时抄完十遍《礼记》再解禁。 抄书自有李甲贤之流代劳,今年秋狝的文本是由元禄送来,丰莒暗忖凤栖梧俨然抱了一生不嫁的志向,又有什么值得劳动这位,莫非要他体谅兄长,陪丰苌坐着轮椅竞猎? 大内总管面对他的试探应付得滴水不漏,只道大王对殿下寄望甚高,无论规则如何变动,殿下全力以赴便是。 五日后,京郊猎场旌旗映日,大帐左右群臣济济,正前方却只有一位三殿下。雍王服弁披甲,宣布今年将亲自挽弓御马,与王子莒比试一场。此举背后之意昭然若揭,世子之位已然没有旁落的可能。丰莒叩拜谢恩,热切地望着父王离了御座,龙行虎步地向他走来。 明明已近天命之年,雍王的体魄仍然孔武有力。随着他的行动,甲胄发出锵锵的声响,应和着隆隆的战鼓,汇成某种威严的旋律。这旋律在天地间千秋万代地回响着,只是在此刻,在一位自认为仍然年富力强的君父身上,突然响彻云霄。 丰莒的脊背越来越紧绷,呼吸越来越局促,他有种直觉,一步步迫近的不是血亲,而是一座永远不可逾越的山岳。终于,他完全笼罩在高大的阴影之中。歆享着攀登者的惶恐和退怯,山岳微微一笑。 雍王将丰莒扶起,拍拍他的肩甲,道:“规则文本早已送到你府上,猎物三六九等与去年相同,今晨围场又投入一只雪白麋鹿,猎得可抵鹰隼十只。此鹿烨然有神光,你一见便知。” “孤只有一个要求,你当竭尽所能,不可自作聪明。” 与此同时,围场中心。 丰兰息靠坐在一株高耸的杨木之下,用两枚卵石合夹着一柄匕首,慢慢磨砺那刀锋。衣袍挨着青藤缠绕的树干,沾了尘泥和苔藓,向来爱洁的他却视若无睹。 若尚有内力傍身,宽袍大袖自然更衬他的卓然风姿,可如今经脉阻滞,丹田死寂,这衣裳就连奔逃都嫌累赘。不远处传来一声稚嫩的呦鸣,丰兰息抬眸望去,原来是头幼麂,扑棱着两只绒绒的耳尖,且行且住,很是谨慎又难掩好奇地向他靠近。 他将匕首收回袖中,伸出另只手来招引。幼兽湿润的鼻尖贴上掌心那一刻,背后弩机轻响,麂子应声跪倒,他猛然回首,目光所及唯余枝叶轻摇。 麂子死不瞑目,那双墨玉般的眼睛连疑惑和痛苦都是澄澈的——它甚至还不懂得恨——丰兰息喉间泛起一阵作呕的冲动,森森山林中不知隐匿了多少与这幼兽截然相反的眼睛,旨在扫除哪怕一丝一毫可能伤及他体肤的威胁,也时刻监视着他的行踪,保证他像一只真正的麋鹿,温驯地等待着向猎人束手就擒。 丰兰息不会妄想从天罗地网中脱身,今日之后,雍王再不会怀疑他武功尚存。但这场秋狝所获,应不止于此——柔弱可欺者,焉知非猎。 他握紧了匕首,向山林深处走去。 凤栖梧与几位武将并列,一行人的进速被最前方的王上压得很是缓慢。丛林间忽地闪出一条黑影跪禀,道是神鹿不安于一地,正在山中漫游。 原来本就不是一场公平的竞猎,她不禁腹诽,却听雍王道:“拘束它久了,想要多看些风景也情有可原。无需阻挠,只要别跑丢了便好。” 一种无根无据的怪异在凤栖梧的脑中叫嚣,只见雍王掉转马头,道:“老三不过带了数名亲兵,孤若如此浩浩荡荡,未免太过悬殊。众卿家,各自尽兴去罢!” 大臣们连忙谢恩,目送王上领着一队禁军远去。凤栖梧哪有什么兴致可言,环顾叠翠流金,各有各的明媚,但都不及心底那一位覆雪的苍松,凌霜的劲柏。 获罪因濯然,不染又何辜。婉拒了右将军同行之邀,凤栖梧踏莎独行,心中怅郁难当。一片汤汤弱水阻断了前路,她也不回转,而是翻身下地,引缰至河边饮马。 慢些,再慢些。 耳边听到了淙淙水声,脚下的泥土也越发湿软,丰兰息双臂张开,足跟踮起,竭尽所能地让自己显得更从容、更接近一个庞然大物。血溅殿前之后,竟又有这样煎熬的一段路,他整个人如同一张拉开到极致的弓,每后退一步,都要耗费平日百倍的力气。 在他身前三丈余,一匹可比丁壮半人高、一人长的灰狼步步紧逼,腥臭的涎水挂在嘴边,喉中不时发出威慑般的低嗥。 冷汗划过额角,流进了眼尾,丰兰息强忍刺痛,继续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猛兽。皮毛凌乱、垂尾光秃,胸腹几道翻卷的伤口已经化脓,并非今日围猎所伤——这意味着他面对的是一只禽兽相残中的败者,饥饿带来的疯狂会弥补重伤不济的力量,而他早不复三箭连珠、一掌退万军的功力,病榻上养酥了的骨头,禁不住饿狼泛黄的利齿。 然而,连一只稚弱的麂子都如临大敌的暗卫,此刻却格外沉得住气。如果这是父王的授意……那种胃袋翻滚的感觉又涌上来,怀疑和试探永无止尽,不知自己若是真的亡于兽口,他会作何表情。 远处树丛突然无风自动,飞出的弩箭却失了方才的准头。丰兰息无暇思考,趁饿狼受惊回身怒嗥的空当,转身向着河流狂奔。求生的欲望压过了对河水的恐惧。一步、两步,冰冷的水没至腰间;一步、两步,他听见狼爪踩上淤泥的闷响。 丰兰息骤然回头、矮身,险险躲过饿狼的一记飞扑! 刺出、跪倒、用力! 匕首划开狼腹的同时,一支羽箭贯穿了狼的咽喉。 “——殿下!!” 相似的情形,颠倒的位置,凤栖梧那一箭射得又稳又准,可谁又能知晓她那一刻的肝胆俱裂?红靴轻点,河面上绽开几朵水花,她落在丰兰息身边,帮他推开沉重的狼尸,尔后不顾僭越,把她的殿下紧紧抱在了怀中。 丰兰息手臂麻木得几无知觉,搏命一击抽干了双腿的力气,全靠骨子里的矜傲支撑着,才不至于瘫软在凤栖梧身上。萧瑟秋风吹散了血腥气,劫后余生的两人拥抱着跪坐在河边,白衣染了妖异的红,随流水柔柔地漂荡。冥冥中,有什么像这花儿似的衣摆一样,挣脱、舒展、绽放。 “凤尚书……” “殿下,是栖梧失态了。”眼线不可不提防,丰兰息刚欲开口提醒的同时,凤栖梧也收拾好了情绪,一边搀他起身,一边轻声道:“殿下为何在此,是从宫中逃出的吗?接下来作何打算?大王还在和三公子竞猎,可莫要被他们发现了才是……”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丰兰息站直了身子,纵使沾了淤泥和污血,发梢和衣摆还滴着水,夕阳从他身后照来那一刻,凤栖梧自然而然便想起了雍王那一句“此鹿烨然有神光,你一见便知”。见她面露骇然,丰兰息便知道已无需再多解释。迟则生变,他吩咐得又急又快。 “设法将父王和丰莒引到对岸,剩下的不要参与,务必将隐泉水榭和凤家摘干净。” 丰兰息转身,涉水过河。不死鸟三灭三生,是谓涅槃。在这三度让他命悬一线,又三度赋予了他新生的水中,他再也不会感到恐惧。行至河中,身后传来一声凄切压抑的悲呼:“殿下!猎场中有凤家的亲信,定能护您平安离开雍京、离开雍州!” “躲到哪里才算稳妥呢?”丰兰息没有回头,“凤尚书,世不可避,如鱼之在水——你信不信我?” 凤栖梧注视着河中央,流水中岿然不动的背影。长河无渡,他是万物变幻中唯一的确定。终于顿首道:“栖梧信殿下。信您,永远不会有让栖梧箜篌悲歌那一日。” 丰兰息微微点一点头,继续向前走去。凤栖梧起身跨马,还背影以背影。疾驰的寒风将双眼吹干,两人殊途而同归,在疼痛中挣那翻盘的一线生机。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