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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儿媳

    

好儿媳



    浪子回头是不是鬼话尚无定论,但仅就夏衍仲这些日子的表现来看,倒很像是真的。

    在二人结婚之前,莫安安就展示出了自己极擅家务的一面。从小到大照料莫康的经验让她对买菜做饭、洗衣拖地之类的事可说是手到擒来,也是这一点,意外成了让原颇看不上外地女孩的夏父夏母同意他们婚事的关键。

    莫安安永远忘不了第一次去夏家的场景。很少人会刻意地对她好,也很少人会刻意地让她难堪那次经历则让她真实地体验到了后者。

    见面发生在他们交往的第三年,正月十五之后,莫安安大四寒假开学之前。会面发起人则既不是莫安安自己也不是夏衍仲,而是莫安安的母亲她虽对夏衍仲早早和莫安安搅和在一起有些许不快,但对这个未来女婿整体还是满意的,毕竟夏衍仲要模样有模样,要工作有工作,要学历有学历,还是有车有房的T市本地人。过节走亲访友,每每有亲戚问起快毕业的莫安安有没有对象,她便要苦恼地长叹一声女儿不听话,背着我们自己谈了,只能任她去,随即状若无意地提几句夏衍仲的工作、收入,再不失时机地向众人展示夏衍仲的照片,轻松地把气氛烘托向高潮。

    莫家七大姑八大姨都知道他家找了个能挣钱还长得俊的姑爷,大部分都直言安安好运气,也有个别心思多的,暗下里提醒莫母大城市的人眼界高,和人谈个恋爱玩玩没问题,结婚可不能指望。这话戳中了莫母的窝心处,她千叮咛万嘱咐,在家几天快把嘴皮子磨烂了,直到亲眼看莫安安给夏衍仲打电话表示要上门看看他父母才罢休。

    在莫安安心里,人一直可从个性上分为两类,夏衍仲、孔维希是一类,他们天然地阳光乐观,受人欢迎,而还有一类人是不那么讨喜的,譬如她自己。

    她知道自己不擅长说话,也不擅长用他人喜欢的方式予以逢迎,能做的大概就是对别人好。听夏衍仲说他母亲喜欢吃麻小,莫安安前一晚乘坐夜班卧铺出发,早上6点钟出了T市火车站,就拎着礼盒直奔当地最大的水产市场,一只一只地挑了一袋子小龙虾,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把虾拿在手里才放下心,在路边随手买了只包子吃着等夏衍仲来接。

    这天是休息日,夏衍仲睡过了头,莫安安在路边等了半个小时他才姗姗来迟。夏衍仲下车看见莫安安冻得鼻子耳朵通红,刚觉得有点内疚,转眼又看见了她手里还在弹动的黑色塑料袋,眉毛立刻皱成了一团,往后退了一步问:你拿的是什么玩意儿?

    小龙虾。莫安安小心翼翼地拎着袋子,刚才不是跟你说了么,我来市场买虾,中午去你家露一手。

    可你没说虾是活的啊!夏衍仲把莫安安带来的礼盒放在一边,作难地翻腾后备箱。这车他刚提不久,正是宝贝的时候,想到待会儿莫安安要拎着这腥气的玩意儿坐上车他就很头痛,你等等,找东西把它包好再进去。

    虾哪能买死的。莫安安小声嘟囔。

    夏衍仲没搭理她,只顾闷着头在后备箱翻找,令人郁闷的是找了半天也没找出个恰当容器。再低头看莫安安手里的塑料袋,里里外外套了几层,但架不住虾长着长而尖锐的虾须,厚实的袋子被刺破了,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水腥,莫安安身上也腥。

    夏衍仲想了想,直接在路边拦了辆出租:你坐这个回去吧。他对莫安安说,看莫安安表情有些呆滞,又给她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理由,我明天还得接送领导,车里染上味道不方便。

    两人分别乘着车,一前一后到了夏衍仲父母家。夏父夏母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退休前在当地一个机械厂工作。早年间夏父跟厂里一个姓杨的师傅关系要好,那师傅本人文化程度不高,但有个搞金融的博士小舅子,他得了这近亲熏陶,也喜欢在工友们吃饭时大放厥词几句,讲讲对经济形势的看法。那年头时兴买股票,旁人都沉迷股市不可自拔,这老兄弄不懂cao作,插不进几句话,对股票态度便很是轻蔑:股票算个屁,都是虚的,那叫什么来着?对,泡沫。要说值钱,还得是这个他竖起拇指,跋扈地指指背后的工厂,房子!

    没几个人把他的话当真,工友们都是嘻嘻哈哈地,当成下饭的佐料听过便罢了。但夏父却默默记进了心,一股脑把家里的闲钱全扔进了房市,按揭买了好几套。起初周围人还笑他傻,居然听信了老杨的昏头话,怕不是要赔掉裤衩。渐渐地,谁也笑不出来了,眼看着他们一家人搬出机械厂大院,住进漂亮敞阔的高档小区,除了羡慕嫉妒,就剩悔不当初。

    所谓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自从发了财,夏父夏母的精神面貌也变了,从前他们还都是普通工人的样子,手里有了积蓄,也开始讲究穿衣打扮和生活品味。夏母连说话的腔调都跟以前大不一样,过去见人先笑,现在则是先把人从脚到头提溜全了,才吝啬地露出一点点笑,气质变得格外孤高。

    见到莫安安,当然也是这样。

    莫安安跟着夏衍仲到家里的时候,夏父正在阳台伺候花草,夏母坐在按摩椅上看电视剧。见二人进门,夏父搁下喷壶,坐进了客厅,夏母掀起眼皮先看了看两个礼品盒,又转动眼珠子看莫安安的手和脸,说:来了啊。自始至终,屁股都没从椅子上移开过。

    夏父态度稍微好些,正眼看了她说:小姑娘挺白净的。被夏母瞪了一眼。

    莫安安本来在生人跟前就容易发赧,一紧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忙求助地看向夏衍仲。夏衍仲会意,拿过遥控器关了声音:电视剧先停停,我来介绍一下啊,这是我女朋友,莫安安。

    又给莫安安介绍:我爸老夏,我妈老李,都自己人,不用客气。

    莫安安赶紧鞠了一躬,递上礼盒:叔叔阿姨好。她还想再说几句好听点的话,但大脑一片空白,什么吉祥话都想不起来,只好站直笑了笑。

    来就来吧,还拿什么东西。其中一件礼盒是套专柜护肤品,售价一千出头,莫安安不太舍得买,还是莫母非要挑选的,说头回见面得送点像样的礼物。但夏母连接都没接:这个你拿回去吧,她说,低端牌子的护肤品我用不习惯,容易过敏。

    莫安安愣了,又听夏母对夏父接着道:这个鱼油回头小宋来打扫卫生时候送她好了,我给你买的那些好的保健品还没吃呢,哪吃得上这个?

    夏父凑近盒子看了看:哎哟,是不如你买的好。

    就算莫安安再迟钝,也看出这家人的态度了。她面皮薄,当时就有点想哭。好在夏衍仲还是很男人的,这时说:你们俩说什么呢,不给她面子也得给我面子吧,人家拿了东西来看你们,东送西送的像什么样。

    夏母看他脸色阴沉,又看着站在一旁鹌鹑似的莫安安,片刻功夫,一直拉长着的脸又笑了:说得也是,收下收下。

    她这时又忽而变得亲切起来,看莫安安脚边还有个塑料袋,问:这里面是什么?

    莫安安看她态度好转,心情猛一轻松,赶紧答:小龙虾。

    活的呀?夏母问,活的我可不会收拾,我们家都是直接买半成品。

    我会,莫安安立刻说,虽然麻烦,但不难。

    夏母接着问:还会做别的么?现在的女孩子做饭普遍不太行。

    我也一般,只熟练家常菜。

    家常菜就行。夏母说,女孩子家应该学点这个,不然以后结了婚难道让老公天天吃外卖吗?

    莫安安在家里也总听母亲这么唠叨,所以并不觉得这话哪里不对。她点点头,接过夏母递过来的围裙,跟着她进了厨房。

    这间厨房和莫安安家里差不多大小,材料也齐全,莫安安熟练地带上橡胶手套,把虾放水冲了两遍,弄了一只大水盆,要了一只钢丝球,坐在小矮凳上捏着虾一只只地刷。

    她刷着虾,夏母就磕着瓜子站在一旁看。

    方才两人一问一答,气氛尚且良好,现在夏母什么都不问了,莫安安就找不到话头。她弓着腰,努力和小龙虾身上的污泥做斗争,整个厨房里都是钢丝球呲呲摩擦的声响,和瓜子壳被咬开的咔啪声。

    刷到第五只虾,谢天谢地,夏母终于又开口了:我听衍仲说,你家是S城的?

    是。

    你父母做什么的?

    做小生意的。莫安安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看了眼夏母的表情,意识到还得继续说下去,家里有个小汽修厂。

    夏母哦了一声,干这个收入不稳定。

    莫安安不吭声了,继续刷虾。

    你有兄弟姐妹吗?夏母又问。

    有一个弟弟。

    不是独生女啊,夏母声音明显有点失望,随即吐了口瓜子皮,又说,不过也好,以后你万一嫁到T市,起码不用再分心照顾家里老人了。

    莫安安拿钢丝球蹭着虾壳,茫然地想着夏母话里的意思,感觉她像是认可了自己,但又似乎不全是这样。

    这时,被叫去帮夏父修理电脑的夏衍仲过来了,他刚走到厨房门口,就被夏母拦在了外头:这里又洗又刷,脏得很,你过来干什么?

    来看看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夏衍仲冲莫安安眨眼。

    我平时还舍不得用你呢,这儿两个人怎么会让你帮忙。去吧,陪你爸下两盘棋。夏母拍着他的肩膀往外撵,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你之前怎么没告诉我女朋友有个弟弟?

    莫安安紧张地望向夏衍仲,连手里的虾都忘了,被夹了一钳子吃痛才赶紧松手。

    我没说过吗?夏衍仲表情很是困惑,可能忘了。

    忘了就算了。夏母幽幽叹了口气,拉着夏衍仲往客厅走,她说话不刻意压低嗓门,声音清晰地飘入了莫安安的耳朵:不过可得记住,恋爱对象没那么多讲究,结婚必须要找门当户对的。那几个介绍给你的相亲对象你不能光吃几次饭就完了,还是得多接触接触。

    那顿饭怎么做完的,怎么吃完的,莫安安几乎没有任何记忆。她后半程的状态很像梦游,炒菜、洗碗全凭肢体反射性动作。等回到临时入住的宾馆,她抱着枕头就哭了。

    他们是刀子嘴豆腐心,也就嘴上说说。夏衍仲把莫安安搂进怀里,安慰她,我真要跟你在一起,谁能怎么样?

    这话说得很霸气,还没见识过社会险恶的莫安安贴着男友的胸膛,简单地被说服了。她在那个瞬间甚至有种错觉,他们仿佛是被拆散的罗密欧朱丽叶,家庭的撕扯阻却不了纯真的爱。

    生活的妙处恰在于它有着极其黑色幽默的一面。尽管夏衍仲带莫安安见了父母,可当时的他并没有结婚的打算,更万万不会想到,时隔半年,会被父母威逼利诱着与莫安安结婚夏父夏母后来参加了场从前同事孩子的婚礼,宴席上一交流,前些年红火办婚礼的小年轻们散了一半。现在的年轻人不比老一辈,自我意识都膨胀得厉害,天王老子跟前也是自己最大,哪里又肯迁就别人?恋爱时的风花雪月尚不能显露生活的本质,一到茶米油盐的日常中历练,关系便会迅速分崩离析。

    两口子回到家心里都沉甸甸的,再联想介绍给夏衍仲的那些本地小姑娘,的确不像是能伏低做小的性子。于是又回转头来重新审视莫安安,这一次,他们意外发现这倒真是个不错的儿媳人选。

    性格老实,能伺候夏衍仲,长得不错,学历以后教孩子也够用。身份是外地人这一点虽然扯了后腿,可也不全是坏处万一以后真有什么矛盾,没娘家人撑腰也折腾不出水花来。

    于是这么一合计,等莫安安毕业稳下工作,两人就催促着他们举办了婚礼。莫安安虽不太明白是什么改变了公婆,但从宴席上频频的勤快贤惠夸赞中也猜出了一二,在此后的婚后生活里,更是不遗余力地发挥自己的优点,不曾让夏衍仲沾过一点家务事。

    风水轮流转。一出离婚的闹剧,现在莫安安什么也不肯干了,夏衍仲反倒成了那个勤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