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司法的黄金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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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小驴车慢慢悠悠晃回赵家村已经是亥时过半了,铁匠的夫郎试着从樊歌怀里把还沉沉睡着的铁匠接过去,几次都未能成行,最终只好无奈又吃惊地看着身材纤弱的小娘子把五大三粗的妻主帮他抱回房去。 铁匠夫郎送她出院子时忽然郑重道:“小娘子日后若遇到什么难处只管来找我,我一定倾力相助。” 樊歌被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说得有些诧异,但也没有追问下去的意思,只是客客气气地朝他一点头,根本没放在心上。 她带着男奴回了自己的住处——天色已晚,这时候去叨扰樊氏实在说不过去,只好明天再同他说自己领回来个男奴的壮举。 樊歌如今的住处是樊氏家的仓房改的,地方不大,不分内外室。打的炕倒是住得下两个人,但要她同陌生男人住在一张床上确实万万不能的,遂很没风度把自己那床被子扔到被樊氏扫得一尘不染的地上,道:“你先凑合……我明天再去做一床被子。” 相较于扔被子的粗暴动作,她说话的声音倒是细声细气的,又犹豫不定,活像那男奴才是这户房子的主人。男奴一怔,随即规规矩矩地叩头谢恩。 她藉着灯光昏暗的由头悄悄又多看了他几眼,纠结一番后终于勉为其难地开口:“你叫什么?……我叫樊歌。” 男奴那时刚铺好被子,听她这么问顿时一愣:卖身契上不都写着么?新主人想来是个寡言的性子,怎么又要多此一举? “奴贱名阿春。”他谨慎地垂首回话,“主人若不喜欢,只管赐名就是。” 山村的夜里冷,樊歌裹着褥子捱了一阵,后来实在嫌冷得过分,只好起身捅开灶眼,生火做饭。 阿春迷迷糊糊刚要睡过去,就听见耳边丁零当啷地一阵乱响。他睁眼朝声音的来源看去,发现新买了自己的那个小娘子在灶台前面忙活——买了男奴还自己做饭,这合理吗? 樊歌忽然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回头,正对上阿春没来得及收回去的视线。她抿抿嘴,莫名生出些半夜被父母撞到点外卖的心虚感,颇为尴尬地举起手上的馒头:“你吃吗?” 阿春摸不准她的意思,一骨碌爬起来,还趁机抬手按了按听见“吃”这个字就开始泛酸的胃。他谨慎地拒绝了新主人的“好意”,试探道:“世上没有主人干活,奴隶休息的道理。还是奴来吧。” 樊歌却摇摇头:“那你先睡吧,我太冷了所以起来随便做点,可能稍微有点吵,不好意思啊。” ——听听,这都是什么话?!阿春在震惊下甚至忽略了主人对他客气得过分的事实:什么叫因为太冷了所以要吃饭? 阿春索性不再想这些令人捉摸不透的事情,一头栽回厚实的被褥中,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睡去了。 樊歌热了一碗白菜炖豆腐外加一个馒头,加两勺油辣子,吃得很香——她在意识到自己已经觉得白菜炖豆腐是好东西时心情忽然无端低落了下去。 睡觉!她愤愤地用褥子把自己卷起来,在暖和的炕头沉入梦乡。 阿春在次日清晨被一阵食物的香气惊醒。他忽然感到人生无望:他竟不慎睡过了头,让主人比他早起! “也不说跟我要床被子,着凉了吧?” 樊歌正睡眼惺忪地坐在炕头小口小口喝樊氏送来的疙瘩汤,不时还要抽抽鼻子,俨然一副着凉了的惨状。她每喝一口就要放一勺油辣子进去,看得樊氏心惊rou跳。 “也不怕上火!”他叹了口气,把用小碗装的酸菜往她面前推了推,“觉得口淡就吃点酸菜,辣子吃多了不好——别问,等你老了就知道为什么了。” 这厢樊氏正沉浸于为人父母者既要为子女的下半生cao心又要为子女的下半身cao心的甜蜜烦恼中,那边阿春猛地一掀被子,连滚带爬地闯过来,伏在樊歌脚下请罪道:“奴该死,竟起得晚了,请您责罚。” 他请罪的罪名同他表现出来的严重性俨然不能混为一谈,樊歌只是被他的阵仗吓了一跳,樊氏却为他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做派颇为不满。 ——何况还是那臭名昭著的扫把星! 阿春自然半点未落地接收到了樊氏毫不掩饰的恶意,他尚不清楚这男子同自家新主人的关系,只好审慎地俯下身去再次请罪。 樊歌用指尖轻轻碰碰樊氏的手,哄道:“你别生气啦。” “这不是为你不值?”樊氏起了火气,“平时看着还怪勤俭持家的,怎么到他身上就这么舍得花钱?整整二两白银带回来一个扫把星!” 樊歌这些日子同樊氏熟悉了不少,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没开口就脸红,以至撒起娇来:“可是我就看上他了嘛。” 樊氏现在的心情大约就是从来听话省心的孩子忽然拼命护住那条他要教训的破狗,虽然可爱,但更可恶! 无法狠下心苛责小姑娘的樊氏恶狠狠地剜了跪在地上的男奴一眼,将罪责尽数算到了他头上。 樊歌咽下最后一口已经被她的吃相拖得冷透了的疙瘩汤,从炕上跳下去,要去洗碗。 阿春哪里敢让她再动?忙上前要接碗筷,却被樊歌躲开。 “她讲究着呢!”樊氏看他无措,心情多少转晴,哼笑着提点——或者只是为了取笑他也说不定。“我从地里回来都要先沐浴、更衣后她才肯吃我做的饭,何况你那一身——” 他没把话说完,只是用慵懒的语调拖长了上翘的尾音,留下一点令人遐想的余地。 阿春听懂了:这是嫌他脏。 他迟钝的嗅觉忽然又敏感起来,早已习惯了的腥臭血污突兀地跳出来展现其强烈的存在感。他垂眼唯唯应是,在樊歌的首肯下去院中冲了个澡。 “你怎么不问?”樊氏看她洗完碗就开始闷头在草纸上写写画画些什么,一边满意她并未对那扫把星过于上心,一边又不知从何处来了些不满。 樊歌抬头,眼里的疑惑不容作假:“问什么?” “问我们为什么叫他扫把星啊!”樊氏用一种略带怀疑的眼神打量她,“别跟我说你虽然连锄头和铁锨都分不清,但对这些坊间传言门儿清啊!” 樊歌显得相当迷茫:“不就是随便骂一下吗?” 樊氏伸出食指,在她额上恨铁不成钢地用力点点:“你呀!” 樊歌不太高兴地拽着炕桌往后躲了躲,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硬是把樊氏气笑了。“你呀!”他收回手,又这样叹息一次,“我知道这么说话像是喜欢串闲话的长舌夫,可你总得知道他身上的邪门事。” “他小时候家乡遭了山洪,一家人逃难的路上被父母卖去了青楼,原该说是挺可怜的。”他说到这里时眼底短暂地露出一点惋惜的神色,“可自此辗转了几回风月所,凡接手他的青楼妓院可没一个好下场!再说后来被折价卖给了镇上那个小秀才——你猜怎么着?那秀才先前虽说家中贫寒了些,但好歹是个勤恳老实的读书人,他才嫁进去不到半年,竟染了赌瘾,败了家!这不,这是才为了赌债把他卖给人牙子的,凶名在这方圆数十里都传遍了,要不是遇见你这么个冤大头,肯定是要烂在人牙子手里的!” 樊歌心不在焉地听着他讲,心思还飘在自己刚画的设计草图上。 “要真是这样,”她在半晌后总算意识到了樊氏还在等她的回应,于是适时地露出一点困惑的表情,“怎么没人说要把他烧死或者浸猪笼什么的?” “他只是天生倒霉,又不是犯了什么罪,随便杀人是要被官府抓起来抵命的呀!”樊氏表情变得相当怪异,“看着乖乖巧巧一个小娘子,怎么想起事情来这么无法无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