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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你记忆里的我

    独自守在屋内,静待黑暗侵吞天空,是很奇妙的体验。对我而言是如此,我关了灯,让屋内的黑暗与窗外的黑暗融合,黑暗包裹着我,包裹那颗躁动不安的心。

    我不知何时睡了过去,一早阳光便跃进屋子里,扑到我身上来,我的眼睛被它唤醒,尽管天气渐冷,躺在被窝里十分舒服,我还是强打起精神,摸索手机查看时间。

    7:13

    我一下精神了,几乎从床上跳起来,手忙脚乱地趿拉着棉拖鞋,到厨房刷牙洗脸,披着外套小跑着出门。

    进他家院子,正好撞见他抱臂站在门中间,面无表情地盯着我,像个门神。

    “就知道你会起晚。”

    我态度诚恳地道歉,“忘了定闹钟了。”

    他转身进屋,“快进来,正好粥也不那么热了。”

    老家位于北方黑龙江省,再往里走就到了大兴安岭,因此这里比哈尔滨还要更冷一些。

    一大早上,呼出的气清晰可见,窗户上虽然有日光投进来,却不见多少温度,朦朦胧胧,玻璃的四角有轻微的霜,再过些日子,下了雪会更明显。

    我喜欢雪,老家这面的雪,比城市里要厚上许多,遥记得儿时大雪过后,没过我腿的雪会把房门堵住,要费力地推开缝隙,才能用铁锹铲开。

    冬雪过后,走到大路上,遥望森林与天空衔接的方向,便能看见一望无际的林海雪原,天地间只有这一抹白,抹去一年到头所有的污秽,紧接着新年到来,鞭炮声驱逐年兽,预示新的开始。

    我想得入了神,几乎感觉到冰雪的气息,他用指关节轻轻敲击桌面,问道:“想什么呢?好好吃饭,要凉了,吃不吃咸蒜。”

    扒几口白粥,我夹起一瓣咸蒜放进口中,“我在想快要下雪了。”

    “再有小半个月就差不多了。”他问:“你会留到下雪后再走吗?”

    我也不确定,转动筷子思索,“差不多吧。”

    他吃的很快,这会放下筷子,面冲阳光看着我,身上一层温暖的光,让他看上去不那么真实。

    “下雪要是你还没走,我带你去广场滑雪吧。”他再次陷入回忆中,托着下巴,目光一下就穿越回过去,嘴角不自觉上扬。

    我猜测我们的记忆出了差错,是不同的,我回忆起来很模糊,只记得一些胡作非为的调皮事,偶有几件让人笑呵呵的乐事。

    他倒不同,回忆起来,眼睛是澄净的光,嘴角是安心的笑,我们儿时的过往,在他记忆里,是什么样子的呢?我很好奇,家里人提起我的儿时,说那是一只不受管控的猴子,他笑得样子,让那句话成了谎言。

    他接着说:“以前你那么一大点,可以坐在大盆里,拽着从旁边的柏油路一直滑下去,现在要找个雪橇了。”他张开手比量我小时候的身高。

    说真的我一点都不记得坐在盆里滑雪的事,倒是记得像狐狸似的,一下一下扎进雪堆里。

    我仰头把粥喝净,精细地用纸巾擦着嘴角,他瞧着就乐出了声。

    我把碗筷归拢到一起,他伸手过来抢去,我只好像个土皇帝再瘫回沙发上,我是想帮忙的,奈何无用武之地。

    “你瞧着我擦嘴笑什么?”

    他一手端着碗筷,一手端着咸蒜,侧身忍俊不禁地说:“就是突然发现你真的长大了,会照顾自己了。”

    他去刷碗,徒留我一脸愕然,我以前连擦嘴都不会吗?碎片似的记忆拼不出过往,我追到厨房质问,“我以前连擦嘴都不会吗?”

    他弯腰就着刷锅水洗碗,依旧穿得不多,“你不记得了?”他把水倒掉,换了干净的水,“小时候只有个老人照顾你,她又有病,没有谁教你,你来找我玩,都是我帮你洗手,擦嘴的。”

    我心跳突兀地慢了一拍,像挂上了秤砣,坠得心脏不安稳,我扣着指甲,把目光移向紫色棉绒,长着一张窝囊的狗脸的拖鞋。

    “你不觉得……麻烦吗?”话说出口,我松了口气,沉闷的屋内,终于打开窗户,送进来一股冷风。

    他立刻转过身,把碗放到一旁,表情疑惑,“怎么会?你小时候很乖,很可爱。”

    我还是低着头,实在想不明白咬过狗的我是怎么和很乖融合到一起的,但是他的话如同一颗种子,在我心底发了芽,努力地汲取阳光,想要长大。

    “笑得傻呵呵地干吗?回去穿衣服,去广场后面林子溜达溜达,正好回来时买点菜做饭。”

    我回去穿好毛衣,外套,怕冷穿的也是厚棉裤,这么一看我更臃肿了一些。

    镜中的脸泛黄,眼珠静止,映射出土地一样色泽,眼下的暗紫是一条鱼尾的样式,嘴角沉甸甸的宛若拱桥。我仔细凝视,怎么看都不像一张人的脸,她太死气沉沉了,我抬起手拉住嘴角形成上扬的弧度。

    八点多是阳光最盛的时候,那不是光束,是细小的针尖,一出来就密密麻麻地扎在身上。我举起双手,迎接它的温度,然后弯曲手指,抓住阳光。

    他出来时,披着尼龙料的外套,穿着深蓝色的牛仔裤,好在这次换上运动鞋,不是那双布料都烂了的解放鞋。

    他从我身旁走过,我跟上去,我们俩从柏油路途经养殖家畜的人家,向广场那面走去。

    我和他没有交流,都很享受清晨宁静的冷风,在这风中,粪便的味道不再浓烈,风刮过皮肤的刺痛要更真实。

    我忽视他的存在,感官自动删减,先是触感,脚不再踩在柏油路上,风紧跟其后消失,我看着路的尽头。而后,嗅觉,听觉关闭,动物的味道,叫声抽离,最后,我的眼中只有一个白色的光点,脱去rou身的拖累,在我内心深处,有什么奔向那个光点,以至于我尽力呼吸着冷气,吐出时,身体都轻了一些。

    这条路走到去水库的大路上,向左拐,路过沿途的平房,进入主街道,向右一直走就是广场,它还是那副老样子,不同的是如今的它已经没人去光顾。

    我还记得以往冬天,这里会立起大大小小的冰雕,在夜晚,冰雕里面的灯点亮,风雪中,与童话故事没什么两样。

    “现在,还弄冰雕吗?”

    “早就不整了。”他把外套拉锁拉开,享受地眯起眼睛,让风在他身上来去自如。

    “围着的铁门都很少打开了。”我们站在紧闭的铁门前,老家的广场挺大的,没了人就更空旷。

    “走吧。”他指向广场后面枯黄的林子,“也许还能碰见松鼠。”

    这处的林子,其实可以算是公园,里面立着十二尊生肖铜像(应该是铜吧,不记得了。)还有一些健身器材和凉亭。

    林旁有一条一米宽红砖路,顺着这条路,还能看见不少石膏雕像。

    我饶有兴致地观察那些雕像,与记忆里的样子做比对,一转头,却发现他正严肃地观察着我。

    与我视线对上,他也没有移开目光,只是露出犹豫的表情,又转回去用余光看着我,停下脚步,眼珠子好似两只耗子窜来窜去。

    “你看上去像个贼。”我一贯直白。

    他唇缝敞开,发出一声嗤笑,“我只是觉得你和以前不太一样。”

    他还是那副严肃的模样,眉心挤出痕迹,“你到底为了什么回来?”

    我顾左右而言他,眼睛控制不住地来回移动,手还忙碌地做着动作。

    “就是想回来就回来了,哪有理由啊!”我希望此刻我脸上的笑容,看上去无比自然,尽管嘴角扯得有些痛。

    “再说,我都长大了,哪能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他一言不发,凝视着我,那双眼睛有股沉静的力量,在那目光下我无处躲藏,突然很想跑进林子里,这样就能避开心底涌上来的愤怒。

    “不开心吗?”

    他踩着开始变硬的泥土,走在满地的枯黄落叶上,在树林里穿梭,他对着树林说话,不是我。于是全身绷紧,严阵以待的感觉瞬间消失,我落下几步跟在他身后。

    “我记得你小时候有些淘气,做过很多调皮捣蛋的事,又特别好奇,什么事都喜欢追问个没完。”他步伐不快,走进凉亭坐在凳子上,靠着围栏。

    “我印象最深的是你一直在笑,仿佛有太多乐不完的事,眼睛永远是眯着的,我的记忆里,到处是你撒欢的身影和笑声。”

    我站在楼梯前,嘴角抽动。

    “这次再见你,你就没有笑过。”

    他近乎用一种悲凉的视线注视着我,我避开了他的目光。

    “过去了十多年,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身体陡然间一阵麻意,我羞愧地闭上眼睛,这股愧疚是给予他描述中的我。

    我做不到始终如一,在命运的安排下,我必须抛弃过去的我,倒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我一定要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打趣说:“这就是长大的代价,等价交换。”

    “你能保证你始终不变吗?”我发起有力一击。

    “我知道成长的不只有身体,还有烦恼,我无能地期望,只能是希望你与小时候一样开心。”

    他还是记忆里的大哥哥,在我趴在地上,哭着耍无赖的时候,耐心地安慰我,不厌其烦地想让我再笑出来。

    我转过身,有一条鱼,跌进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