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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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紫没有逃,她推想若不是徐曼逮不着亚麻律,不会大胆把她拘禁于此。如果她被释放,反而要为亚麻律担心。更何况在这里有吃有喝,还能调整作息,她乐得当自己在渡假。 疗养院内一个空旷的房间,郑紫和其他十一个人围成圆圈坐着,当中十位和郑紫同样穿着疗养院发的淡蓝色衣裤,年纪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一位披着白袍,年约三十的女医师,手上拿着一个记事本,她胸前掛着名牌,印有名字,「杨柳」。 郑紫只消看一眼就马上认出白袍底下,医生从头到脚那插在发髻,从三亚买来的发饰。那件秋季的jilsander衬衫,里头青苹果色的胸罩吊带若隐若现。黑色短裙八成是国產仿欧系的山寨货,从那左右不对称的,导致无法完全拉紧的拉鍊能猜出一二。肤色丝袜和五公分高的包头黑色高跟鞋,从头到脚彷彿从浪漫时代回到古典时代的歷史展览。 「真无趣啊!我为什么要跟这些无趣的人在一起?」郑紫在疗养院已经待了五天,从第二天开始,每天早上和下午,她都要跟其他人进行类似互助团体的讨论会。 有的组合全是年纪相仿的女性,有的组合就像这个下午的组合,成员复杂。 「有男有女,我可以理解,但怎么会有孩子?」郑紫看着坐在她十点鐘方向,看起来还在读小学的男生,以及坐在她右手边隔两个位子的小女孩,不大肯定他们是否能听懂大人们的谈话。 「大家好,我是杨医师。今天在座有老朋友,也有新朋友,所以我们还是请大家进行自我介绍,接下来会有一段时间,我会和大家一起在週三下午进行议题讨论。那就从我的右手边逆时针开始吧!」 在场眾人纷纷介绍自己,轮到郑紫,郑紫说:「我叫郑紫,家在内地某个你们都不可能听过得乡下。我是被抓来的,有人跟我一样吗?」 其他人听了,除了两个孩子傻痴痴的,显然听不大懂她说的话,其他人皆带微笑,如庙宇里的弥勒佛。 郑紫看这些围在一起坐着的简直不是人,是会说话的土豆。他们脸上有说不出的平静,郑紫以为他们八成吃了什么药。 「今天的主题是『快乐』,请大家跟在座的伙伴们分享你人生活到今时今日,你最快乐的一件事好吗?」 郑紫没认真听大家自我介绍,只见一位她不记得名字,白发苍苍的老先生第一个发言:「其实我都活到这个岁数了,还有什么快乐不快乐的,只要身体健康,没有病就快乐。我身边好多朋友,活到跟我差不多年纪,走也不能走,吃也不能吃,成天往医院跑。身体不舒服,怎么快乐的起来呢。像我的膝盖已经不行了,想我年轻的时候……」 杨医师见老先生一开口没完没了,只好请他打住发言,把表达意见的机会留给其他人。 一位老奶奶说:「我最快乐的一件事,就是去年我在加拿大的女儿生了一个胖小崽仔,然后回来上海让当娘的帮她坐月子,照顾孙子。女儿自从去加拿大读书、生活、结婚,我一个人和先生在上海家里,好像没生过这个女儿。我喜欢被需要的感觉,当我照顾女儿,照顾孙子的时候,感觉女儿好像又回到身边了。」 一位大叔说:「我最快乐的一件事,就是接近主。哈雷路亚,我以前是国家电缆的工程师,一年有一半时间待在非洲友邦,帮他们铺电线。待遇还过得去,在非洲也花不了什么钱,可就一直没娶媳妇儿。后来我信了主之后,主给了我平安,特别是跟教会的兄弟姊妹在一起,总能感受到一种平静的幸福。」 郑紫听着眾人的分享,她发现这些人并不如她一开始所想的,都是些吃了药的傻子。他们各自有自己的人生,各自有自己的想法,也许他们在这里待的久了,因而换上同一副面容,就像身上穿的衣裤,只是一个形式,一个为了在某种环境生存的良民证。 当初从老家来到上海,她做什么都不对。连应徵一个月薪两千人民币的服务员,狗眼看人低的老闆还在自己身上挑三拣四,硬是要找出点毛病不行。后来他懂了,这些人也是外地来的,只是来得比自己早。上海的人际网络就像食物链,老上海看不起仅来了两、三代的上海新居民,上海新居民又看不起外地来挣钱打工的,坐办公室的又看不起靠一张嘴做生意的,靠嘴巴谋生的看不起粗手粗脚的农民工,农民工又看不起做鸡的。 生在上海,还是生在漠河;生来就是高富帅、白富美,和生来就是矮挫丑,这都不是一个人能决定的。可是某些人却把自己的好运气,说得好像是应得的。可是有人降生于世,应得的就是贫穷、疾病、落后、低贱? 「cao你妹的,欢迎来到现实世界!」想到这里,郑紫好想站起来对那个不懂穿搭,拥有这辈子都会受人尊重的工作,很可能已经有个好老公、好儿子的医生咆哮。 钱,有了钱好像就快乐了,可是钱带来的快乐很短暂,而且基本是由外而内。郑紫记得当自己第一次跟着某个挺着个大肚子,年纪比自己老爸还大的男人走进bottegavea。无论她说什么,售货员都报以亲切的笑容,宛如她比谢娜还幽默。橱窗外来往行人,坐办公室的、穿名牌的、读大学的,那些她当服务员伺候的,都对她,不!是对她脚下那双要价上万人民币的鞋投以羡慕眼光。 郑紫懂了,她找到进入上海上流社会的入场券。她在某本杂志上看过专栏作家写,「通往女人内心的捷径是yindao」。 郑紫认为那个作家错了,应该是「通往少女内心的捷径是yindao」,因为少女分不清爱、喜欢,以及性快感的区别。真正的女人懂,真正的女人能拿yindao当武器,如同拿眼泪当武器。而通往男人内心的捷径或许不是他们的阳具,但「通往男人钱包的捷径绝对是阳具」。 「最快乐的一件事?」郑紫觉得这个题目听在耳里简直荒谬,因为她想不出什么快乐的事。 亚麻律没来由的从大家面前消失,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说好不再哭的,为什么我却……」郑紫她这几年,天天对自己说要乐观,要对未来充满希望,所有的自我期许,在寂寞的黑炎中熔化。自我催眠与自我安慰,那才是她真正相信,却假装没听见的。 在强迫自己坚强的锻鍊中,郑紫的心化成铁。心理层面,她和亚麻律简直是一对孪生子。 章秀华终于到了上海,下榻在离华夏师大宿舍区不远的金沙江大酒店。 她手上握有助教在不敌死缠烂打攻势下,偷偷抄给她,亚麻律的居住地址和大陆联络电话。 电话号码对章秀华来说意义不大,她在台湾就打过,从来没打通过。 章秀华拿着地址,她把希望寄託在那一行,可能通往学长身边的路标。 在大陆的每一步,都是章秀华对生活展开的一场冒险。她从未隻身一人,为了一个跟学习和旅游无关的目的,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度。 凭借在台湾就画好的路线图,和好心路人的指引,章秀华找到了亚麻律的租屋处。 一位顶着捲发,胸前发出虫鸣声的管理员在大楼门口和快递抬槓,见到章秀华在那里探头探脑的,走过去说:「姑娘,找人啊?」 「嗯!」章秀华上前两步,用力点头说。 「找几楼几室?」 「二四零三。」 「你也是来找二四零三那个台湾小伙子啊?」 「很多人来找学…亚麻律吗?」 「亚什么麻?前几天有两个漂亮女孩子来找他,说是住二四零三那人的朋友。里头一个女孩子可剽悍了,说没见到他要把大厅给砸了。后来还是房东罗先生开门让他们看了一眼,确认他不在家,这才让死心。」 「是喔?」 「对,我想起来还有个年轻人来过,说是那人在华夏师大的学弟,要把借的书还给他。他也问了我那人在哪,我说我不知道。后来他把书丢进二四零三的信箱,就回去了。姑娘,我看你可能白跑一趟了,我当班这几天都没看到他了。」 「我有一封信要给他,可以丢进他的信箱吗?」 「当然可以。喏!信箱在那儿。」 章秀华以为可以亲手将信交给亚麻律,虽然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勇气。见不到他,把信丢进信箱,或许比见到面更好。 临走,章秀华问管理员:「为什么你胸口会有虫鸣声呢?」 管理员从胸口掏出一个掛在脖子上的竹圆筒,打开一个小窗子,说:「这是蟈蟈,经不起天冷,我用胸口给牠输热气儿呢!」 「大叔,你有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联络方式吗?」 「哎唷!我想想。啊!那个女孩子有留一张名片,说二四零三的小伙子回来的时候通知她。」 管理员从柜台的透明桌垫抽出一张签了名的名片,给章秀华看。 「郑紫?」 章秀华用手机拍下名片正反面,琢磨着这名片主人和亚麻律之间的关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