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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中)

    谭倩仪点的是鲜菇杂菜燉饭,费时特别长。我在砂锅里注入上汤时,想起唐家祥曾建议:「下次试试鸭骨熬的上汤,不用鸡汤,应该很香,而且还有中西融合的感觉呢,好不好?」他总是有这些偏门点子。我节奏有致地搅拌米粒,想像着他提议的味道,忽然有些遗憾:唐家祥这么多奇怪心思,原是私房提供给我的,我未能一一实验,往后只能由他们俩去玩耍了。

    是我错过了他,抑或他从来也不愿让我抓住?假使我们相识以来的时间以十倍慢速前进,我便能以十倍份量佔有他么?或者,他一样会闪避,一样退缩,使得我煎熬的时间拉长为十倍?

    小棋伸过来一根小木匙,帮我在锅中抹上一小块牛油。有了受训完成的阿梁和joe从旁分担工作,她越来越多馀裕专注于习练烹调,抓取调味的时机也更加精准了。牛油在温煦的热度之中融化,使我手上的木製饭杓滑顺地拂过米粒,risotto米在一圈又一圈的搅拌中转为饱含蔬菜香气及上汤精华的淡黄色,我盖上砂锅锅盖,任锅中化学变化继续作用。

    我望着这把厚实的砖红色老式砂锅,这是唐家祥慷慨捐赠的私家货,导热的均匀程度与速度控制均是一流。锅中米饭细密的煮滚之声很轻快,这整个过程是一场仪式,锅中成品是要呈献给谭倩仪的,要帮唐家祥取得她的欢心,于是,彷彿我是在替唐家祥炼製一炉幸福灵丹。

    既是幸福灵丹,炼丹的人也应该开心才是。老想着唐家祥,燉出来的食物是会变得沉重的,那便想成是替外边那个大美人煮饭吧,这样,我更心甘情愿一点。

    想到谭美人,我精神稍为振作了些,鼻子也灵敏了,突然发觉不对:「小棋,你加的是哪一种牛油?」

    「我知道,我知道,对不起,」她连忙赔罪,「原来的牛油用完了,一直没买进新品,我用另一种替代,前菜麵包篮附赠的那款。」

    两款牛油等级有别,怎么能用抹麵包的来燉饭?香味岂不大打折扣?我正要抱怨,突然想到,是我受伤才导致採购人手不足,又怎能怪她?我一阵气馁,轻叹口气:「不必道歉。临机应变也都算是厨师的技术,还是谢谢你帮忙。」

    有谭倩仪在,唐家祥在他自己点的那道蕃茄麵上并无加註私房需求。可是我仍然炒了一些他独家要求过的羊奶乾酪夹心青欖到酱汁里,盛盘时又淋了少许日晒乾蕃茄的蒜香橄欖油,作为提味点缀,更不忘舀起一些漂浮于橄欖油中的蕃茄种籽,均匀洒布于麵条堆成的小小塔顶。这是他说过喜欢的,儘管我不知道这些种籽哪里特出了。

    我盼望他吃到时,明白我很清楚是在为他煮食,明白这滋味只为他一人调配。

    我知道自己很矛盾,都说了要退场,又计较着一时半刻的剩馀戏份。你知道的,临时演员总是不甘心从镜头前被赶下去领片酬的嘛。

    我苦笑一下,我真是够临时了,只得一年多的戏,谭倩仪才是贯穿全剧的正角,人还没有出场,我已望风遁逃。她三两下把对手杀得片甲不留,岂不知武侠小说中越迟现身的神秘客本领越高吗!

    亦不必来提醒我,我还多演了那么几百年、一千年的。正因为演了这么久也未曾和人家真正凑成一对,更没有资格赖着不走,临时演员也有万年客串的呀。有时,我疑心唐家祥是找我找了太久,才误把我当成宝贝。依他固执的性格,越是求不到的,越不肯放手,我不过是他一个很难达成的目标,他这个死硬脾气的孩子,一心只想找到我,根本就不知道找到我之后要拿我怎么办。

    (还有,让我们大家都面对现实吧:无论街头运动口号喊得多响亮,同性爱题材小说电影如何在专业奖项中大行其道,各国政治人物文艺人士又怎样纷纷出柜,你扭开黄金时段的婆妈剧,看看那些千家万户等着、追着、为之又哭又笑的故事,哪一部是男一号和男二号终成眷属的?)

    大美女被我的幸福灵丹餵食得很开心。我对小棋说:「人是我邀请来的,不出去打声招呼不行。」围裙也不解下,便带着笑脸出去了。这笑脸不是假装,因为我并不是对唐家祥笑。

    说真的,我原本便喜欢女人,欣赏美女是天经地义。看见令人瞳眸发光的一位女子在自己的烹调手艺之下绽开欢顏,会有几秒鐘的时间,错觉自己在厨房一番辛苦,要掳获的是她的芳心。女人总是柔软似水,举手侧头之间彷彿都有幽香,唐家祥再如何温雅好看,在她身旁,终不过是个硬梆梆的臭汉子。

    ──臭唐家祥,我是离不开你,可这不妨碍我意yin你身边的美女。你以为自己是甚么好东西吗?以为我非爱你不可吗?那是因为我孽缘缠身,才会当你是宝!

    「真的很不错,我好喜欢。」谭倩仪正视着桌边的我,没有过多人工化妆修饰的双眼极其恳挚,「我在美国,有个唸书认识的好姐妹常在家里做燉饭给我吃。她是北义人,模仿的是她印象里家乡mama的手势,很有人情味。你知道留学生的家常饭嘛,配料总是很简单,但是每样东西的滋味都发挥出来了。」

    我微微一笑。

    她偏头回忆,又说:「我们那时是学生呀,商学院学费高,外国学生津贴又低,要精打细算,于是她将松露换成超市的普通蘑菇,都好好吃呢。是她教我吃食物的原味,再普通的材料也能很丰富。你煮的饭令我想起她,完全是那个感觉,连米粒的硬度也抓得恰到好处。」

    她伸起纤纤手指,俏皮笑着在我和唐家祥中间点了两下:「你一定也是对味道很敏感、很懂珍惜食材的人。frederick输了,他就只会吹牛。」

    她在活泼与稳重之间的拿捏,比唐家祥更胜一筹,是好人家的女儿才有的动静合度。虽则刚刚才回到华文世界,她也没有唐家祥初次见面时满口零碎英文的笨拙。她知道我和唐家祥交情非同一般,也知道我清楚他俩的关係,因此也不刻意装作疏远陌生。人际距离的掌握得当,衬上她亮丽脸蛋上的无害微笑,只令人看着舒坦无比。

    唐家祥噘了一下嘴,好像在吃醋我和谭倩仪的互动。

    「他啊,他……」我瞄着她领口半露的弹性酥胸线条,想要叫自己分心,却止不住自惭形秽,「他,他没那么差啦。煮饭是我的本分,他是……是客人,他懂吃饭就行啦!」

    「谢谢你,ariel。我今天回去要写email给我那个好姐妹,」谭倩仪说,「跟她说我吃了一顿很棒的午餐,令我好想念她。」

    绝招啊绝招!身为一个厨子,最难抗拒的回馈意见,莫过于食客吃下料理后,对你说,感动从嘴里传到了心里。我斜眼瞪了一下唐家祥:她也吃,你也吃,你品嚐的深度比得上人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