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凄闷
孤凄闷
梁遇几乎一年未归,梁冰皆以他学业繁重应对,包括对梁秋雁也是这么回答。每次一提此事她就会瞥一眼梁徽,用眼神示意她务必安分。梁徽垂首坐在外婆身边,听她关切问一句:“那暑假呢?高考完总有空回家吧。” “嗯。”梁冰回:“不过他暑假不能闲着,徽当年也去深圳赚钱。” “唉。”梁秋雁皱起眉头:“你别逼孩子这么紧。” “都这么过来的。”梁冰淡淡地说。 梁徽看出母亲的不悦,她向来不喜欢阿嫲干涉她和阿遇,或许因为有段时间她不得不交由阿嫲带着他们,以至于现在急迫地想证明她才是真正的母亲。 那天正好是浴佛节,依惯例她们一家子都会去莲花寺参加法会,礼拜沐佛,唯独这次少了梁遇。 殿内摆满姹紫嫣红的鲜花,佛陀端坐于花团锦簇之中,垂目闻香。梁徽接过上一信众传来的竹筒,舀起清水泼于佛像之上。 按理而言,礼佛时需心无挂碍,可她想到的却是去年,梁遇和她到莲花寺,向她坦陈他的罪孽。 没有人会宽恕他们的所作所为,母亲不会,佛祖更不会。梁遇早知道这点,所以他从不信仰,也从不向神佛跪拜。 清澈的水滴从佛像上溅到她,梁徽传递水筒,神色恍惚地走出大殿。阳光洒在她身上,寺庙佛塔彩绘正熠熠生光,院墙外,正是那棵遮掩她和梁遇过的老榕树。她注目半晌,听到母亲在身后问:“徽,怎么神不守舍的?” 梁徽回头,轻声道:“妈,我能不能见阿遇一面。” 梁冰没想到她居然因为这件事,不禁怒火燃眉,斩钉截铁否决掉:“我说过,等你结婚的时候再见。” 早料到答案,梁徽牵了牵唇,平和地回复:“明白。”她瞥见外婆忽然拄着拐杖从柱后蹒跚走出,立刻收敛言语,恢复如常,走到她身边搀扶着她:“阿嫲,我们回去吧。” 整条路上,梁冰和两人都有龃龉,不再开口说话,倒是梁徽和梁秋雁聊了一路小时候的事。等回家,梁徽以读书为由匆匆避回房间,只留两人在客厅各看各的手机或电视。 梁秋雁用电视看梨园戏,那浓妆艳抹的旦唱的是一出《孤凄闷》,正唱到那句“自君一去,阮今废寝忘餐,颜容衰损,暝日怨身切命。”唱腔悲切动人。她不由得长叹一声,终于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让两个孩子见面?” 梁冰抬起头,依然打算用言语掩盖过去:“他们迟早会见的,只是现在不适合。” “怎么不适合?” “有一些原因,不方便讲……” “阿冰。”梁秋雁打断她,“你以为那些照片,我当初就没有收到吗?” 梁冰猝然一惊:“什么?”她见梁秋雁三缄其口,渐渐由惊疑转为不解:“那为什么还让他们见面?妈,你不应该提这些。” “我一开始也觉得不能。”梁秋雁说,她又叹:“但如果不是当初两个孩子流落到那人手中,他们未必像现在这样离不开彼此,以至于错生情愫。” 梁冰冷冷道:“所以还是怪我当初把他们丢给那个人是不是?” “不。”梁秋雁盯着那伫立的白瓷观音凝视许久,轻声说:“如果不是我当初对你疏于关心,你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把自己嫁了,如果不是你所遇非良人,也不会有后来的结果。” 梁冰哑然,鼻间忽然涌上一股酸胀,滋味难言。 “几辈子修来的因缘,才能在这一世做家人。”梁秋雁神色平静:“不要步我的后尘,好好对你的孩子吧。” * 那个下午梁徽并没有看书,她翻了翻梁遇幼儿园时候的课本,看了会他那阵子歪歪扭扭的字,不禁微笑,短暂的欢喜后又是绵长的孤独,她难忍煎熬,趴在床上试图以睡眠度过。 许是待在他们小时候一起睡的床上,梁徽梦见父亲死后,母亲带她和弟弟回外婆家,半夜她听到隐隐约约的争吵声,实在睡不着,于是从熟睡的梁遇身边下床,蹑手蹑脚跑到昏暗的客厅里。 是卧室里的母亲和外婆在争执。 “我当初说了让你不要嫁这个人,你不听,现在带着两个孩子后悔了,我又能怎么办?钱早就都给你拿去还债了!” “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错。”梁徽从未听过母亲用如此尖利的语气讲话:“我当初上学的时候你管过我吗?结婚来管我叫我怎么信!” “阿冰。”阿嫲语气沉重:“我知道你怨我以前对你不闻不问,但你爸早走了,整个家只能靠我苦命撑着。我赚钱也都是为了你,你不能这么贪心,什么都想要。” “那我就活该这么受罪?”母亲质问她。 “这都是命。”阿嫲说:“你也只得认。” 第二天阿嫲带她和阿遇去莲花寺上香,坐在榕树下给他们讲故事,不由得提到莲花寺以前有位德高望重的法师,出身于富贵之家,写过曲唱过戏娶过妻,世人无不羡艳。可是有天他忽然抛去红尘剃度为僧,世人又无不震惊。 “你们猜他最后留下的四字遗言是什么?” 梁徽也算是囫囵听过不少佛经故事,她记忆力绝佳,一口气说了一大堆佛经里的四字词语,可怎么也猜不中。梁遇更是胡闹,连“蟹黄汤包”四个字都说出来了,惹得梁徽忍俊不禁,用指节叩了叩他的小脑袋。 阿嫲微笑看着他们,听了半个小时胡言乱语,才缓缓说:“那阿嫲告诉你们答案。” 梁徽屏息静听,她永远忘不了阿嫲当时的神情,榕树叶隙间的光斑像一只只蝴蝶飞闪在她身上,她虽然带着淡淡的笑,可每一寸皱纹都浸满了无尽的心酸和怅惘。 “是悲欣交集。”她说。 “这人世间的事,莫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