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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潍把几十张资料摊开在桌面,目光一遍遍从上边巡览过,林猫站在他椅子后,同样在看那些东西——关于某个人。 “三十名死者,全因内脏或要害处被高温灼烧而亡,”严潍说,“手法很独特,不是么?普通人包括特种人,就算依靠工具也做不到。” “您的意思是?” “是能力者,未入编的能力者。” “未必,”林猫瞥了眼他指缝间的烟,“像老师你一样整天烟雾缭绕的,死后剖开肚子也能见着被烧穿的肺。” “呛到你了?”严潍笑笑,摁灭烟。 “没有。”林猫侧开脸,转开目光,“只是希望老师以后能多珍惜自己。” “小猫,你想说什么?”严潍挑眉。 “在国河以北的十二座城市里,有个新兴的都市传说,说神会在午夜出现,她的身上燃烧着火,陨石伴随她砸落,她将处死罪恶之人,不放过任何一个。甚至有人开始供奉这个不知来头也不知真假的神,我看过他们自己塑的泥像,大多是没脸的老妪,手多得像蜈蚣,每只手上都捧着火星。” “我会叫人去打探。”严潍随手扯过一张资料,仔细查阅,“死者多为达官显贵,案件时间也能零零散散凑出个范围,不难摸着蛛丝马迹,而且凶手根本不屑于遮掩痕迹。” 林猫点头。 “小猫,你想说什么?”严潍又问,“你刚才要说的不是这个,你要走么?” 林猫同老师四目相对,半晌后她垂下眼,轻声说:“是。我想离开,想到国土的每一寸慢慢地看看,想想我的人生,我活着是为了什么。老师,您有所作为,却也……无所作为。” 严潍沉默了许久,最终叹息道:“老师只是个普通人,孩子。老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我从不是要拯救苍生的圣人。” “我没有在要求您,我谁也不要求,我只是自己……”林猫跪在严潍跟前,俯身长磕,“老师,我绝不放弃报仇,这永远不会变。我从没求过您什么,只这一次,师恩没齿难忘。” 她知道自己极难离开,严潍也知道。林猫没让他失望,她在一个雨夜里“醒”了过来,成了世上最特别,也最珍贵的人种——能力者。 她取代了养父曾经的名号,时隔多少年,“最强”重现于世。 被无数道目光紧盯着的“最强”。 “想做圣人么?”严潍问。 “……我哪里是什么圣人?自我满足,一无是处的圣人?” “那就去做,老师会帮你。”严潍摸摸她的发顶,“你既不自我满足,更不一无是处。小猫,你的灵魂比千万人都纯净美好,因为你是老师最喜欢,最为之骄傲的孩子。你只管知道,老师喜欢的,就是最好的,所以你是世上最好最优秀的孩子。” 林猫仰起头看他,漂亮的瞳孔里水光潋滟,然后她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只一件事,你要记得。”严潍说,“有朝一日,那个人一定会和你交手,你要留后手,要在保证能全身而退的情况下尽力把她所有的本事试出来。” 严潍一手带大的孩子总归离开了他,年轻的鹰总要展翅往更远的天地去。 时年,他进入中央任职州总督察。 两年后,林猫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严潍家,带着一整条手臂的鲜血和灼伤。 严潍坐在皮沙发上饮酒。 她便坐在沙发另一端,说:“老师,我遇见她了。” 严潍抿了口红酒,默示她继续。 “没法确定性别,没法确定年龄,没法确定长相。她有能变幻外貌的东西,千变万化的,但最常示人的模样似乎是个白发老妪。” “两种能力?”严潍挑眉。 “我觉得不是。无论她怎么变,她手腕上都有串骨片质地的链子。” “她的实力怎样?” “很强。”林猫抬起眼,“比老师您和我想都要强,强得多。老师知道她为什么被人们奉为神灵么?因为她远远地凌驾在了人类之上。” 严潍灌了口酒,问道:“那么你觉得你可能杀死她么,或者说,她可能被你杀死么。” “可能。” “那就是了。神灵神灵,到底只是个杀人无数,也能被杀死的高等动物而已。既然她被称作神,我也不是不可以被称作屠神的人。”严潍伸出手,指腹点划过桌面的地图,他狂傲得仿佛银龙玉蛟,仿佛多年前那个无所不能眼高于顶的男孩,“只是需要多一点兵力,多一点时间,多一点试探和细一点的布局。够了。” 严潍站起来,走到窗前,他拉开窗帘:“那一天会来的。” 黄昏的光涌进来,猩红如血,照亮了整间屋子,艳丽的光影里他的背影细瘦而似横亘的高山。 事实上不等严潍下手,位置较他更高的人就已经坐不住了,他们再次拟发了通缉令与捕杀令。许多年前他们就这么做过,那时被派出的是严潍的老师,可任务失败了,“最强”也在追杀过程中惨死。 如今要求依旧——就地处死,不必活捉。 “神”已经越出了规则,凌驾于律法,太过不可控,而叫人们恐惧发抖。这样的人,注定要被千夫所指,要被绞杀在刑架上。 遗憾的是历史仍重演。 三十五位信心满满,约定要把神的尸首带回来凯歌的精英特种人队伍带回的是同伴的尸体。全须全尾的只剩十个人,总共十五死,五伤。 严潍便是盼着这士气最低落的一刻,好呈上他周详的计划:“其实围剿神的事不仅这众所周知的两次,统共还有三次,只是由于是地方发起,才不被重视。但值得注意的是,正是这些乌合之众组成的围剿,未有一人死伤。” 十余双眼睛盯向他。 严潍笑了笑:“我虽样样不如各位前辈,也有些拙见。我想神在自身没有受到足够威胁的时候,是不会轻易出手伤人的。” 时势造英雄,最大的兵权落在了这个年仅二十四岁的年轻人身上。 严潍向学生说过,他们需要更多的试探,但在不远的将来,在那场惊天的战役前,这是他唯一一次正面与神相对。 他放弃启用训练有素的大队精良人马,只用了前一次围剿里幸存的十五位特种人,以及多上十几倍的普通士兵。他选择猜测神会出现的位置,然后进行封锁和奇袭。 是不痛不痒的攻击,却像苍蝇一样烦人。 他站在高处的山坡上观察和指挥,他赌神不会玩擒贼先擒王那套,因为这是个极其高傲,偏执的家伙。 确实,她没有。 白发的,佝偻的老妪身上卷挟着热风与烈焰,她每走一步,便会在大地上踩出焦土的脚印。她仰起头,目光隔着开开合合的人群和严潍的相撞,是如长矛般的目光。 即使是严潍,也有被震撼到的一瞬间。那就如北欧神话里,穷极人的想象才能描绘出的景象。 “你是真聪明。”她说,“比我想的还要聪明。” 那话里藏有故友重逢的亲昵,可惜被沙哑的声音压过去了,又消逝得太快,严潍没能揪出来。 只此一役,严潍知道她何以被人称之为“神明”了。 也知道该如何杀死她了。 多智近妖的男人筹划了整整七年,他像要竭尽所有织一匹最华美的锦缎的裁缝,像要把一生的丝线吐尽后死去的蜘蛛,布下了巨大细密的陷进,层层叠叠,必要一举置火焰围绕的龙于死地。 林猫穿着连帽的运动衫,帽子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她抬头看着夜空。 无月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