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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拜李简光所赐,接下来的一整天我都有些心不在焉。

陛下的个人能力,我当然清楚;陛下对他人的领导力和号召力,我也非常明白;最后,我还能隐约察觉,虽然李简光的口头意思是让我说服陛下,他也确实一口一个陛下,但实际上,他打的是另一种曲线救国的主意——

列举陛下能做到的极限,同时暗示我能做到的极限,从而最大程度地激发我的责任感。只要我认为我该放弃继承家业、转投政局,陛下绝不可能作壁上观。

——党和说得没错,目前谁的算盘都没有李简光打的响亮。

想通其中关节后,我平静下来。不可否认地,我有些意动,但光靠大道理可没办法让我改变决心。毕竟这事儿做起来一点也不简单,从长计议是应该的。

抱着这种心态,我又提前下了班。这次员工们的反应更加激烈,因为他们像是在私底下达成了一致,认为他们马上就要有副总裁夫人即太子妃了。

听到那些压抑不住激动的议论,我没忍住在向下的专用电梯里摇头。年轻人啊,还是想得太简单;要知道,陛下可是货真价实的皇帝!

但其他人发现不了也情有可原:比如,我刚进家门,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这种感觉实在陌生新奇,我忍不住走向厨房,同时把西装外套挂好。“陛下,我回来了。”

这话出口,我冷不防先愣了一下。我说要搬来同住也就昨夜的事;二十四小时都没过,“我回来了”就能这么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周潜似乎也不觉得意外。“还差一个菜,等着。”他头也不回地应我,想来已经听见了动静。更可能的是,他早就预料到我会提前下班,快要完成的晚饭就是明证。

我脱下外套后顺道解开了衬衫袖扣,预备给他打下手,孰料根本派不上用场。“陛下,”我往门边一靠,半真半假地埋怨,“我觉得你这样会把我惯坏的。”

“我觉得不会。”周潜总算在炒菜的间隙里分给我一个略带无奈的眼神,“等我回队里去,别说饭了,人你也见不着。”

这说的哪门子大实话啊……

想到他请的假已经过了一半有余,我刚生出的那点愉悦顿时没了,忍不住对着他颠锅的背影扁嘴。“我可是你的家属!”

周潜被我的发言给逗乐了。“容我提醒你,暂时还不是。”他一本正经地纠正道。

“瞎扯,”我相当不服气,“早千八百年前就是了!”

听出我咬着重音强调“早千八百年前”,周潜真的在憋笑了。“我信,奈何别人不信啊!”菜香愈发浓郁,他利落地关火起锅,“来,吃饭,别贫嘴了。”

虽然我还有一肚子话,但他都如此说了,晚饭安安静静。两个男人很快解决了,我把他按到沙发上,自行收拾碗筷。等我再从厨房出来,就看见他半倚在那里,眉眼含笑地望着我。“真贤惠啊,谢中台。”他拖腔拖调地说。

中台是尚书令的别称;如果说侍中、中书令、尚书仆射都可以用宰相代称的话,中台就是个特指。事实上,尚书令经常空悬;放眼整个大周朝,也只有我这么一个中台。

故而,他这么调侃时,里头的偏爱满溢得简直rou眼可见。我不由跟着弯了唇角,正好把我刚刚就想说的话端出来:“臣总归是比不过陛下。”

“谢中台真是愈发舌灿莲花了。”周潜这么挑剔,却笑出了声。不论是神态还是语气,都简直和我的记忆一模一样。

我心底里霎时一片柔软,就像白日里的沉重思虑从未发生。“这可是大实话,陛下。”我走到他身侧坐下,假装正经地提问,“我真的不能给魏王殿下发张照片么?”

周潜知道我在说他做的饭菜,笑着推搡了我一把。“你还想不想要四哥帮忙了?”

我确信他和我都对哪句是玩笑话心知肚明,但说到这个……陛下晨起还想着李简光的事,难道会预料不到李简光并不会轻易罢休?而如果他预料到了,现在又好似一点没考虑、全心期待即将到来的异国婚礼?

当然,我的意思绝不是希望他悔婚。然而,他做了一辈子皇帝,说放下就放下、没有一丁点犹豫?“陛下……”我唤他,不太明显地迟疑。

许是听了出来,周潜慢慢地收了笑。在我再次开口之前,他就先堵住了我可能的话头:“别提其他人。”

我心中一轻,却又有些发沉。“我没打算提别的谁,”我斟酌着回答,“我只是想再确定一次——陛下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对吧?”

这问题可能太过直白,周潜高高地扬起眉。“当然。莫非你看出了我哪里勉强不成?”

“不是,”我赶忙摇头——如果他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情愿,我就绝不会提——“我只是在想,陛下贵为天子,如今是不是太过……”迎着他了然的目光,我艰难地顶着那种头皮发麻的感觉继续,“大材小用了?”

“大材小用?”周潜眉毛挑得更高,“难道今天的饭不好吃么?”

离题八万里,一听就不是个正经回复。“美味至极。然而,陛下……”我无奈道,心知他不太乐意。可这事很重要,我绝不能同意他用将就的态度安置自己;就算是为了我、为了我们也不行。考虑到他确实有把事情彻底瞒下来、还一瞒一辈子的功力,我认为我的做法是相当必要的。

见我如此,周潜终究放弃了之前顾左右而言他的举动。“我就知道会是这样。”他像是没办法似的嘀咕,接着稍稍停顿,再开口时语速极快:“但这事儿我已经考虑过无数回了;”他加重语气,“这是你应得的,也是我欠你的。”

……我应得的?

……他欠我?

我瞪大眼睛。等等,难道这些不是我的台词吗?

看出我完全没跟上趟的反应,周潜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是憋了很久。“还记得你第一次临兰亭集序么?”他低声问。

这我当然记得。我还记得,当时,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陛下才使出了这么一招。至于为什么要转移我的注意力……似乎是因为陛下答应带雍蒙幸江南、而我为多了个电灯泡而吃醋?

周潜接下来的话也验证了我的猜想。“我答应四哥随行时,就知道你不会高兴;但我必须那么做,你肯定也知道。这是可预见的,我本以为我们能应付。可是,真到那种时候,我不得不发现,那可能是第一次,却绝不是最后一次。不管我们是否真心,私情从始至终都是私情,无法大白于天下。”

这么解释的时候,他从表情到语气都平淡到听不出喜怒,可我震惊极了。

君臣之间有超出君臣该有的亲密关系,其中麻烦确实可以预见,他和我都明白。至于委屈什么的,别说当年的我想不到,现在的我回想起来也只有庆幸——他毕竟回应了我。可他居然一直为此耿耿于怀……

“没有的事,陛下,”我毫不犹豫地握紧他的手,“我从没那么想过。”

周潜深深地望了我一眼。“我知道你没有,”他说,声音里头一次带上了苦涩,“可我是……”他说到一半,改了话头,“我本应该为你着想,我本应该为你做到。”

……因为他是皇帝,所以他必须做到一切?

我的喉头可怕地哽住了。每每打趣我舌灿莲花的人是他,可每每令我哑口无言的人还是他。“陛下……”

也许我的眼眶又红了,因为周潜突然抱住我,胸膛紧密相贴。所有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同样拥他入怀,以我所能有的最大力道——

我毫不怀疑,假使历史重来,我依然会深深爱上他。即便要冒掉脑袋的风险,我也在所不惜。

**

十月下旬,巴伐利亚州。

正值秋末冬初,在阿尔卑斯山脉中段的山麓,深红明黄的森林层次分明得几乎能用色彩鲜艳形容。远处高山的雪顶静静地倒映在城堡附近澄净清澈的湖水里,错眼看去,质感恍如油画。

“一年中最美的时节,”雍蒙从歌者厅的窗户往外望了望,像是感叹又像是嫉妒,“居然也给你赶上了。”

临近傍晚,游客参观时间早已过去。大部分宾客们即将抵达,我正在确认一切准备是否就绪。想借用这座著名的城堡可不容易,但考虑到敏感的身份问题,用景点当挡箭牌再好不过。“这主要是你的功劳,”我忍不住扬眉,“所以你其实在变相地夸自己?”

雍蒙回给我一个嫌弃的撇嘴。“我是那种人吗?我需要那么做来证明我自己吗?”他吐槽道,没继续在这件事上纠结,而是问:“都安排好了?”

我抬手看了看表。“城堡里基本准备好了,所有人六点前都会到。”

“那陛下呢?”雍蒙追问。

“昨天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比赛刚好结束,估计这会儿陛下已经在慕尼黑到这里的直升机上了。”

闻言,雍蒙满意地点头。“终于。”他说,似乎有些伤感,“我希望这不是我能为陛下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没忍住多看了他一眼。由于陛下的缘故,雍蒙不和我抬杠的时候很少见,更别提伤感了。我估摸着他已经明白自己彻底没有希望,嘴上还是说:“别卖关子。”

雍蒙转过身,故意做了个西方常见的耸肩摊手动作。“你不会真觉得陛下要把此生都奉献给射箭事业吧?”

正确答案是我从没这么认为过,但我不说话。

雍蒙读懂了我的沉默。“我原先就觉得不可能,李相他们现身后更加确定。”他啧啧有声,语带同情,就差拍着我的肩膀以示安慰,“谢相,我看你这是要过回千年前的日子了呀!”

我猜他的意思应该是接踵而至的一大堆麻烦,毕竟重登高位会将我和陛下的关系推上众所瞩目、风口浪尖之处。虽然目前整体氛围比千年前更好,但也没好到不是障碍的程度。“看来你根本不怀疑李相的心愿能不能实现。”

“当然不,”雍蒙轻嗤一声,“只要陛下自己愿意。”说着,他又没好气地瞄了我一眼,仿佛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很不甘愿,“以及你不反对。”

实话说,我很高兴看到他和李简光一样认清了这点,然而……“只要陛下愿意,我不会反对。”我沉声纠正他,“另外,不论如何,事情只会变得更好。”

雍蒙本来还想说点什么,闻言身体定住,钴蓝色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好半晌,他突然笑了出来。“还是陛下说得对,”他摇头道,“你这家伙,面上看着循规蹈矩,骨子里狂得一如既往!”

和他说明狂和自信的差别就和纠结过去一样没有意义,我果断地放弃了争论。

接下来的一切都很顺利。细致且精心的装饰,少量却亲密的宾客,以及简短而又足够深刻的仪式。两人互相给对方戴上戒指的时刻是如此幸福,以至于我都觉得不真实了。

“……你再不回神,我可要后悔了啊!”

我堪堪从那种脚下没有实地的虚无感里剥离出来,才发现我已经被周潜拉到了城堡对外凸出的圆拱阳台上。被夜晚的冷意一激,我下意识地看向外头。“好像下雪了。”

“终于反应过来了?”周潜一脸好笑又好气。

听他这么说,我努力回想了一下刚才——那是如此地像一个美梦,以至于我从仪式开始、他向我走来时就觉得自己在梦游……

但这话是肯定不能说的。“其他人呢?”我轻咳一声。

“我让他们不要浪费可以近距离参观城堡的大好机会。”周潜回复,微微瞪了我一眼,“不然所有人都会知道你结婚结得懵住了。”

这回我真的咳嗽了,尴尬的。“陛下……”我不自在地开口,不能说没有讨饶。

“你确定现在还要叫我陛下?”周潜挑眉反问。

我忍不住瞄了瞄他手上那只和我手上一模一样的银白婚戒,心里滚过一堆称呼,又迅速否决。“叫习惯了,”我诚恳道,“其他的都没这个有感觉。”

周潜看着我,意味不明地哼笑了声。我怀疑他马上就要再说我是个死脑筋了,但他只是欺身靠近,把我拉进了一个几乎不带情|欲的深吻里。

我顺着他的力道后退,脊背靠上岩石圆柱时才意识到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果不其然,一吻结束后,他挨着我的耳边低语:“这次算我补给你的。”

除夕夜,千秋殿;焰火辉映,冕服落雪……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陛下,我那时候可没有你这么……”我没说下去,换而用胯骨顶了顶他。

动作幅度很小,但周潜肯定明白其中暗示。“你觉得在这里是个好主意?”他反问,带着点无奈。

这回应同样充满暗示,我笑得更开心了。“等下就照陛下的意思办。”

周潜随即向后退开,而后甩了我一个装模作样的瞪眼。“等下先送爸妈回宾馆。”

虽然他没有明说,但爸妈两个字指代的绝对不止两个人。“好,”我从善如流地点头,“我看他们相处得还不错。”

“你也太乐观了,”周潜不太同意,“他们现在怕是比你刚才还懵。”

我不由设身处地地思考了下。真在儿子和预定对象的婚礼上见到了大把好似只存在于新闻里的人,一时半会儿确实难接受;不管是他父母还是我父母都是如此,可能只有程度上的差别。“那以后怎么办?”我实事求是地问,“要让他们出国吗?”

潜台词很隐晦——消除可能的弱点才能放手去做——但周潜立即就明白过来。“不止李简光一个找过你。”他肯定地说,根本没打算用疑问句。

“可能也算吧。”我道,随即把李简光和雍蒙的话大致提了提。

周潜对两人的态度没有任何意外,只对我的最后结论有所疑问。“事情只会变得更好?你真这么认为?”

虽然他的语气和平时一般无二,但我听出了里头隐藏的字斟句酌。“当然。”我抚上他的肩膀,“就算做同样的事,千年前和千年后又怎么能一样呢?”

周潜看了看那只手,转而深深凝视着我。“我只是不想……”他说,却没说下去。

我们都很了解对方,了解到大多数事务都用不着真正言明。知道他还是在可能委屈我这方面踟蹰不前,我在手上加了点力气。“陛下,”我看进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保证,“你担心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

好半晌沉默。没有风,夜很安静,只能听到极其轻微、不太密集的雪片簌簌声。

“既然千年前后都没有成功的例子……”他说,带着最后一丝迟疑。

“那我们正好能做第一个。”我不容置疑地打断他。

周潜一愣。在金质吊灯漏出拱廊的温暖烛光里,在相似到宛如轮回的清冷天地间,他的眼角眉梢如春水流过般融化,最后定格成了我铭记此生的明亮笑容。